木樨弼马温

  我走得饥肠辘辘,精疲力竭,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像是走在一片棕搁林间,脚下有一条斗折蛇行的沥青小路。路上常有不知名的兽粪,粪上常有重叠辗过的轮迹。

  前面是一堵藤萝蔓生的围墙,里面有一幢绿树环合、檐牙高啄的小楼。地僻清幽,款式雅致,疑是深锁的古刹;唯有飘忽面来的酒香肴气才使我确信这儿原来是一家餐馆。几辆风尘仆仆的小车停在院内,一定是从那条沥青小路远道而来的。车胎的凹缝里还沾着屋星点点的兽粪。

  店牌上的几个大字像出自大家手笔,只是被榕树的细枝密叶柔柔地拂动着,半遮半掩,一眼看不出个究竟。我顾不得细看了,只要有吃的。

  果然,都在吃。互不干扰的车厢座上坐着举止斯文、衣着考究的红男绿女。我庆幸自己没穿得过份寒酸,胸口插着的金笔也增添了几分斯文气。

  训练有素的服务员穿梭在店堂里。不远处的一排花卉屏风,衬托着他们浆洗得洁白的制服。一位佩着"3号"的服务员彬彬有礼地递上一份展开的菜单,又很快地在我面前摆下了碟和筷。

  一读到菜名,我霎时如堕云雾中。集平时上馆子的经验之大成,也读不懂这到底算是些什么名堂的菜。

  "圆盅走油恒河。"这"恒河"难道是可以走油的么?

  "剥皮大烤小容。"

  这"小容"分明像个女人名字,作兴剥皮、大烤么?……

  反正上面写着的,总是给人吃的。人家能吃,我也能吃。我这人是从来不挑食忌嘴的。

  只是价钱都很贵。这也在意料之中,光这些稀奇古怪的菜名,就表明它们的不同凡响之处了。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由着他们花里胡哨,漫天要价了。好在身上带着钱。

  有一道叫"木樨弼马温"的菜,引起了我的注意。

  "木樨"大概是一种植物的名称,"弼马温"不就是《西游记》中的那个孙悟空的官名?能理解为木樨炒(或炖)孙悟空,类似蒜薹炒猪肉或土豆烧中肉?莫名其妙!

  不去管它,我感兴趣的是这道菜后面没有标价,一定是市价有浮动的缘故。兴许会比别的菜贱些。真要是贵,也认了。

  "就它!"我不再犹豫。

  3号服务员朝我竖起大拇指,夸奖我点得好。我感到不妙。他们拥护的,难道可能便宜。"多少钱?"我忍不住问。

  他回答了一个大概的数字,说先付这些,到时候可能有剩余。

....数目竟有别的菜的五六倍之多。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差点跳了起来。

...."再来点什么?"3号轻声问,见我不回答便合上了菜单,准备离去。

  我瞥见那菜单封面上有五个烫金的字:弼马温宴楼。

  啊,闻名遐迩的"弼马温"!我怎么没看见店牌,就贸然地闯进来了,传说这是百年猴宴老店,店牌上的宇还是乾隆皇帝察访时书写的。

  常听人说"弼马温宴楼名甲天下",猴肉鲜而补,连蛇肉也望尘莫及。只是谁也说不清"粥马温宴樱"到底在哪里,没想到今天居然不期而至,一头撞了进来,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难道不是自己的口福么?我不禁高兴起来。

  现在我对菜单上的这些名堂多少有了一点了解:那"恒河"一定就是恒河猴;那"小容"呢,十之八九指的容猴了;只是这"木樨弼马温"仍旧费解。管它的,咆到嘴里就明白了。

  忽然,我想到了猴脑。听人说,它有治神经衰弱的神效。虽说我的神经不很衰弱,但想到猴子的机灵劲,深信吃了之后一定于自己的脑子大有裨益。一不做,二不休,也索性吃它一点。

  我指指3号收回去的菜单,说:"再来一只猴脑。"

  3号"咦"了一声,说:"您点的不就是猴脑?我们店的牌子也被您扛了。"

  我被这一声"咦"窘住了,仿佛一下子成了乡巴佬。

  3号见我窘迫的样子,忙换话题说:"嗳,您不来点酒?乌猿酒。驱风祛寒,驰名中外。"

  是啊,既然吃了这么名贵的菜,怎么好不来点酒呢?更何况我知道药酒中有"一虎二豹三猴骨"的讲法。

  "好,来二两。"我欣然说道,"平时我可难得碰酒。"

  "以后你活到一百岁,也忘不了这一回的口福。"

  "哈哈。"我兴奋得有点醉了,3号可真会说话。

  "请多提意见。"3号谦恭地欠欠腰,注视着我胸前插着的金笔。

  "哪里。"我赶忙摆手,当我看到他暗示一旁挂着的"意见簿"时,便会意地点了点头。

  3号更热情了:"等会您跟那人去挑选时,我会关照他替您选只好一点的。猴的好坏,功效可大不一样哩。"

  "挑活的?"我愕然了。

  "那自然。这可是我们'弼马温'的传统了:货真价实,吃了踏实。"

  我忽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不由想到传说中吃猴脑的方法:将活猴绑了,塞在一只特制的桌子下。桌中央有一个洞,正好露出猴的脑袋,然后用凿子将头盖凿开,用勺挖着吃。这时猴子还会眨眼睛哩!要真这样吃,我宁肯饿死。

  我如此这般地问了3号。3号说:"现在哪里还有这样不文明的吃法?那还是明清以前的事了。你看,这里有谁这样吃的?"

  我四顾左右,终于放下心来。然而想到自己将要文明地吃一只活猴,仍然觉得不大对劲。

  3号继续开导道:"眼不见为净。吃猪吃牛还不是一样的道理?你大概还不知道'木樨弼马温'的吃法吧?"

....我坦率地点了点头。

...."木樨么就是桂花,你平时吃的桂花肉,也可称作木樨肉。这菜就是将猴脑切成片',蘸鸡蛋放在油锅里炸成桂花一般的黄色。"

  我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吃时,放点白糖。嘿,那味道,又酥又脆又香。难怪有人说:宁受三拳头,不丢猴脑头。你吃了就知道了。"

  他这一说,终于打消了我的顾虑,剩下的只是肠胃叽叽咕咕的蠕动。

  "挑了活猴以后只消等二十分钟,快得很。"3号边收钱边安慰我,然后转身朝那排花卉屏风打了个响指。

  "来了。"屏风背后很快闪出个精瘦的人来;他约摸三十岁光景,头发凌乱,自制服上是东一摊西一块的污迹;上排牙向外鼓着,嘴皮子包不住;两只骨碌碌的眼睛看看3号,又不时睃一眼附近餐桌旁的红男绿女。那模样,活脱儿像花卉丛中蹦出的猴子,实在不讨人欢喜。

  趁3号没注意,他又探着脖子,悄悄地朝前移动了几步,正好能看清几个顾客的脸面。我看见他胸前绣着"30"。

  正当30号贪婪的目光紧盯着几个女顾客袒露的酥胸和丰腴的胳膊出神时,我跟着3号走近了他。3号一声干咳,30号触电般收回目光,慌忙缩到屏风旁边,看来屏风对他是一条不准逾越的界线。

  30号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咧开嘴,对着3号傻笑,似乎在说:"看看,没什么。只是看看。"我发现他牙齿很黄,一定是被烟熏的。

  3号凑近30号低语了几句。大概是叫他替我挑只好一点的。30号连连点头,一副唯命是从的样于。于是3号便回转头,朝我笑笑,意思是让我放心。我边道谢边跟着30号走了,心里拟着表扬3号的腹稿。

  屏风背后有一条长长的走道,暗暗的。我跟在30号后面,尽可能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他却放慢脚步等着我。

  "哼!老是来这一套。"他对着远离的屏风恶狠狠地说。

  我不知道他讲谁,只是奇怪地望着他。

  "这家伙!"他伸出三个手指。中指像是短了一截,竞和无名指一般齐。
我明白了,他指的是3号。

  "每次有人挑猴子,他都故意这么关照我。功劳全归他了。其实还不是我去挑?"30号看着我说,像在等着我的附和。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奇特的气味,竞使我联想到厕所。我这才突然记起身上还带着几枝烟,于是赶紧敬他一枝。

  他也不推让,边抽边称赞烟好。在他弹烟时,那短一截的中指显得十分灵巧,好像本来就是这样。

  "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他说。

  我知道他误解了我,不过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处在烟雾包围中的他,像是裹上了一层薄纱,将怪昧冲淡了。

  "3号是你们领导?"我记起他对3号前后判若两人的态度。

  "嘿,他能当领导,我不能当大总统了?"30号尖刻地说,"他连续两次夺走一只母猴的衣胞,你想想心有多狠。母猴生了小猴,全靠嚼自己衣胞补回元气。这下母猴的身体就别指望恢复了。你想想这是人干的吗?"

  "有这事?"我不禁为之发指,草拟的表扬腹稿也扔到爪哇园去了。

  30号继续忿忿地说:"也是我们这儿,换了动物园里的,母猴早跟他拼命了。"

  "为什么这儿的母猴不跟他拼呢?"

  "这个嘛……怎么说呢?动物园的猴子是太上皇,要人侍候。这儿么,我只伸出个指头,也能叫它们抖三天三夜。"

  我似乎领悟了其中的道理,不无嘲讽地说:"干你这工作也够威风的了。"

  "威风?"他叹了口气,"你难道没闻到我身上的臊味吗?猴有多臊,我也有多臊。天天不擦两遍香皂,老婆就不让上床。"说着他又竖起那只短了一截的中指,"你看!"

  "猴咬的?"我的心收紧了。

  "那畜生!"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真危险。"我同情地说,"你不是说……"

  "伸出个指头也能叫它们抖三天?"他接过我的话。攥紧拳头,呈露凶相,"不是有句话叫'杀鸡儆猴'吗?我借机来个杀猴傲猴,当场将那恶猴斩了。这下畜生全吓坏了,'屁滚尿流'"一点不假。"说完他露出黄牙笑了。

  一扇虚掩着的木门出现在眼前。门缝里钻出阵阵阴风,也送来阵阵浓烈的躁昧儿和猴群嬉闹嗥叫的声音。

  "到了,"30号说,"就在地下室里。你先下,我去小解了就来。"见我迟迟疑疑的样子,又说,"你怕什么?又不是女人。"

  "女人怎么?"我问。

  "女人……"他憋不住笑了好一会才说,"上回有个女的来挑,比我早下去一会,那几只公猴竞爬到笼子上朝她撤尿,臊得那女人转身就逃。你看,脸皮竟这么嫩,嘻嘻……"

  他的露出牙床的淫邪的笑,令我作呕,以至他以为是臊气重的缘故,忙道:"你看,一会儿工夫你就受不了,我可是天天在这恶心的躁气中熏,躲也设法躲。"

  我没理他,推门走了进去。

  我脚步放得很轻,是怕惊动了下面的群猴。然而当我小心翼翼地走完最后一级阶梯时,发现那些猴子竟都静静地看着我,泥塑一般。两只嗷嗷待哺的幼猴也从母猴怀里探出头来,惶惶地打量着我。

  这里大约关有三四十只猴子,大多瘦骨嶙峋,皮毛肮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笼舍内臭气熏天;唯一能供这群猴子消遣的是一副悬在半空的锈迹斑斑的秋千。通风口开得很高,透过铁栅,能看到羽状的槟榔树叶和飘浮着云朵的蓝天。

  群猴对着我身后的阶梯注视了一会,见没动静,便稍稍地走动起来。有的互相理毛,有的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有两只猴子亲昵地假依在一起。公猴殷勤地为母猴捋毛,把寻找到的肉眼看不清的什么,往嘴里送。母猴则有点神思不定,忸忸怩怩。一只小公猴在一旁偷偷地窥视着,当它悄悄走近母猴,憋不住伸出爪子在母猴身上碰一下时,那只专心致志捋毛的公猴蓦地嚎叫一声;气势汹汹地用前掌捶打地皮。小公猴便落荒而逃了。另一只体格魁梧的大公猴也远远地望着这对"情人",深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却是呆滞的目光。突然那只落荒的小公猴跃到笼舍铁网上,朝我龇牙咧嘴怪模怪样地发出几声恐吓的咆哮。

  我倒真吓了一跳,连连退了几步,碰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两根大蕉。是30号的,还是他克扣下的猴粮?不去管它了,反正这里的大蕉不值钱。我拿着这两根大蕉再一次走近笼舍。

  猴们见有吃的,都来了劲,纷纷拥了过来,伸出前掌。那对调情的"情人",赶快停止了亲昵的举动,也冲到了我跟前。那只淘气的小公猴,竞一反刚才的凶相,厚颜无耻地朝我挤眉弄眼,做出一副既可怜又可笑的样子。

  我从网眼里塞进一根大蕉,落在一只骨瘦如柴的母猴跟前,它刚想扑上去抓,那只向母猴献殷勤的公猴一下蹿了过去。瘦母猴恐惧地赶紧后退,眼巴巴地看着公猴将大蕉吞了。它们相互搜索一番后,又很快盯住我手中的另一根大蕉,兴奋地嚎叫着,催促我早点塞进去。我想塞给那只淘气的小公猴,但它早被挤在后面了。那只魁梧的大公猴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它离群索居,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居然毫不动心。这种与世无争的神态,实在是难以捉摸,我偏将大蕉塞向它。它漫不经心地瞅了一眼,似乎毫无食欲,连看也懒得看。正当我失望地想缩回手时,它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大蕉夺了过去。我感觉它的力量很大。

  群猴见此情形,立刻气急败坏地扑了过去。然而当这只大公猴倒竖起身上的毛,向它们露齿咆哮时,群猴立刻被镇住了。还没等它们定下神来,它已经一跃蹿到秋千上,坐了下来,泰然自若地攫着大蕉,将皮慢慢撕下。撕一条,扔一条。每一条蕉皮都激起馋涎欲滴的群猴一阵猛烈的哄抢。正当它们在哄抢最后一条大蕉皮时,我身后传来30号的一声干咳。

  这不高不低的声音,使所有的猴子都触电似地哆嗦一下,又都泥塑般地站定不动了。就连那只秋千上优哉游哉的大公猴,也不敢把剥好的大蕉塞进嘴里,而只是谨慎地藏在腋下。

  "我不在,都无法无天了。"30号绷紧着脸,那神情决不亚于一位大总统。

  我怀疑此话不仅仅是讲给猴子听的,他已经发现桌子上的两根大蕉不见了。

  我告诉他,大蕉是我拿的,过一会儿买来还他,或是付给现钱。

  "算了,算了,本来就是分给猴子余下的。"他说,显得有些不悦。

  我又掏出烟来敬他,这次并非为了驱赶躁气--现在就是点上一百枝姻,也无济于事了;而是想补偿那两根大蕉的损失。

  他一定很欣赏我的香烟,脸舒展了,说:"你看,都还听话吧?"

  他朝笼舍喷出一股浓烟,猴们瑟瑟地蜷缩成一团,像是等待一场临头的灾难。那只淘气的小公猴,站立起来,向着他俯身拱背,仿佛在行鞠躬礼似的。

  "暖,"30号用手肘碰了碰我,"看到吗?那只最瘦的母猴。我说的就是这只,生了小猴的胎衣被他夺走了。现在年纪不大,还在青春期,可是已经不会发情了。多像个干瘪老太婆?啧啧,作孽!"
"干瘪老太婆"看上去的确非常瘦弱,几乎是皮包骨头;稀稀拉拉的褐色皮毛,显得十分委琐,就剩牙齿还没磨蚀完。

  不过我已经不相信30号居然还有测隐之心,揶揄他说:"它们还会发情?恐怕有情也不敢当你的面发吧?"

  "这你就外行了。发情这东西,人尚且憋不住,畜生还行?你看,这只骚母猴。"他用露出牙床的尖嘴努了努,"就是那只屁股通红的。对,那叫性皮,一到发情期这块皮就涨得红红的。"猴子的确非常敏感,他仅这么一努,那只献殷勤的公猴便悄悄地离开了那只性皮通红的母猴。这正是我先前看到的那对"情人"。

  "当着你的面也敢发情?"我向他强调了一个"你"字。

  "嗯……有时我侧过脸,假装做别的事情。有时我就躲在梯子上……看着母猴匐匐在地上,屁股撅着挪近公猴,呵……"他涎着肠,心旌荡漾。

  "你倒是下了点功夫。"我想说,但又赶快换了个话题:"这里哪一只是首领?不是说一群猴子在一起总要角逐夺魁,争夺王位,争夺母猴吗?"

  "首领?王位?谁还敢在这儿称大王?"

  他那惊讶的样子,使我确信,他才是这儿的"大王"。

  "噢!"他终于记起来了,"这只以前倒是做过首领的。"他用嘴往秋千上的那只魁梧的大公猴努了努。

  "那回上山,正好碰到他领着一群猴子过河。我们先逮到两只母猴,其他的都一哄而逃了。它居然拼命摇着树枝恐吓我们,紧盯着不肯离去,结果也被我们逮住了。倒是有点首领的样子。"他说着对那位昔日的"首领"嘲弄地喷了一口烟。

  "首领"往后仰了仰,差点失去平衡,然而很快又恢复了冷漠的常态。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眯缝得只剩一条线,像在闭目养神。可是我总感到它在暗中窥视着30号弹烟灰时那只短一截的灵巧的中指。

  "哪两只母猴是它的……配偶?"我问。

  30号说那只性皮红红的"骚母猴"就是其中的一只。

...."还有一只呢?"我问。

  "杀了。"

  "被人挑走的?"

  "不,是咬掉我手指,被我砍头示众的。"

  "它……怎么能咬你呢?"

  "嘻嘻。"30号竟先咧开嘴笑了,"原先那两只母猴老跟着它们的'首领'。有一回那母猴性皮红了,我偏用链条把它和'首领'锁开,让别的公猴过去。想不到惹急了那母猴,咬了我一口。"

  啊!30号竞搞这样的恶作剧。他是想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想显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是什么奇特的心理作祟?我无法理解。

  "那母猴毛色是最漂亮的。又软又密,还发着亮光。我估计原先是那猴群中的'王后'。这只骚母猴么,至多是'王妃'。所以杀了那母猴,这首领气坏了。骚母猴性皮红了,它也不动情;别的公猴找骚母猴,它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嘿!"30号摇了摇头,"没想到猴子也有相思病。"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首领"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什么样的目光。那里有哀怨、思念和仇恨呵!

  "怎么样,我帮你挑一只。"30号说,"价廉物美,保你满意。"他又用嘴努了努,"喏,这只怎样?"

  他指的是那只淘气的小公猴。

  "别看它小,这鬼东西可灵哩。一般人要挑走,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倒是大方。"我心想,就因为受了两枝烟,居然出卖一只会卑躬屈膝的"奴才"。
"抓到它时,它还在它妈怀里吃奶哩。我举枪准备朝它妈射击,那母猴知道逃不了,竞对我捧着两只奶子,奶水都挤出来了。嘻嘻,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见他轻佻的样子,我没好气地说:"让你去吃奶。"

  "嗳,哪有这种事?那是让人知道它是个喂奶的妈妈,饶了它。后来见我没有放走它的意思,就把这只小猴再扔了一遍。等奶完了,才把小猴推开。"

  "你还是开了枪?"我压抑着愤怒问。

  "那自然。否则小猴怎么抓得到?"30号愕然地看我一眼,继续说,"怪就怪在小猴居然会扯一把树叶去堵母猴的创口,你看它多机灵!"果然,那小猴见30号和我一直看着它说话,便显得十分不自在。它惶惶不安地搔首抓耳,接着抖抖索索地向30号弯腰屈膝行了个大礼。

  "哈哈,你看,你看。"30号不禁大喜,连连地说,"吃这脑子,一定大补,一定大补。"
我没吱声,

  "怎么样?"他问,"换别的人,我还舍不得哩!"

...."不!"我将牙齿咬得紧紧的,脸上一阵抽搐。

...."那,你自己挑吧。"30号不悦地一挥手。

....于是所有的猴子全都惊恐地转向了我。正奶小猴的母猴,抱紧幼猴,颤抖个不停。那淘气的小公猴一定很后悔刚才对我龇牙咧嘴的无礼举动,似乎也想对我恭顺地行个礼。然而当它刚刚站立,两腿便控制不住地打了个趔趄,差一点栽倒。

  死亡的恐怖笼罩着整个笼舍,威胁着每一只猴子;而要把它们送上断头台的竟是我。尽管我并不亲自操刀刺向它们的心脏或是砍下它们的脑壳,甚至可以"文明"得不看一眼,然而最终将脑子吃到嘴里的毕竟是我……

  我终于也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使我浑身痉挛,颤栗不已。

  30号大惑不解:"嗳,这不是很容易吗?要哪一只就点哪一只,余下的由我去办。"

  我很想将指头朝他点去,可伸出后,仍无可奈何地指向了笼舍,自己也不明白指的是哪一只。

  "啊!"30号大吃一惊,"你要'干瘪老太婆'?这可是最不划算了!"

  就在这同时,几乎所有的猴子都遽然间叫了起来。那是欢呼,是度过死亡的欢呼!喂奶的母猴将幼猴抱在胸前亲了又亲;那对"情人"又亲呢地偎依在一起。群猴唯恐我会反悔似的;揪的揪,搡的搡,将"干瘪老太婆"推到了铁栅栏门前。

  "干瘪老太婆"目光呆滞地看着我,由着同类推搡着它,既不叫也不挣扎,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30号见状,不由哈哈大笑着打开铁门,将手伸了进去,一把就揪住了"干瘪老太婆"的后腰。"干瘪老太婆"似乎想叫,可发不出一点声音。兴许这微弱的声音被群猴的欢呼湮没了。"去,去!"30号揪住"干瘪老太婆"的前肢,腾出那短一截的中指,像弹烟灰似的灵巧地抖了抖,做了个威吓的小动作,群猴立刻寂静无声,纷纷往后退去。悬空在他头顶的"首领",也分明被这小动作吓了一跳,引起一阵颤栗。然而很快它便抖擞起来,目光炯炯地盯住那截中指。身上的毛也渐渐勃起,以至倒竖了起来。

  我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首领"已从秋千上猛扑下来,在30号那只剩半截的手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哎哟!"30号发出一声惨叫,用另一只手捂住鲜血直流的中指。

  "好啊!这畜生,要见你那骚婆娘,对吗?"30号连连甩着血,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然后放掉"干瘪老太婆"'一把抓住'首领",对我说:

  "这畜生本来应该定最高价格的,现在降低一档,便宜你了。"说着便将"首领"施出了笼舍。

...."首领"微微喘息着,既不挣扎也不叫唤,像"干瘪老太婆"一样。它听凭30号跺脚吼叫,将血淋淋的手劈头盖脑地揍在身上。而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高高的通风口,望着那微风中索索抖动的槟榔树叶和蓝色天空中缓缓飘浮的白云。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犭穴之所居。"它一定想到了它曾经栖息嬉戏的大森林。那里有无数的摈榔树,树上结着数不清的摈榔果。它曾欢呼着将摈榔果抛向湛蓝的天空;那里有它统治的一块领地,那里有它昔日的好景美梦……

  有只猴长长地啼了一声,凄厉、怨楚,如泣如诉。正是那只"骚母猴"--"首领"昔日的"王妃"。"首领"回过头去,像是与群猴告别。那只向"王妃"献殷勤的公猴,竟知趣地退开了,离得远远的。而那死里逃生的"干瘪老太婆"此时正侧着脸;狼吞虎咽地大嚼?quot;首领"刚才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的大蕉,唯恐遗漏了一点蕉泥。机会难得,要在平时,是连一星蕉皮也轮不到它的。

  "就在这儿斩了。你运气真好,一般人是不让瞧的。"30号往手心吐口唾沫,恼怒地看着咬伤的手指,上面的血早巳凝结了。

  "放掉它!"我挡住30号,只差一拳揍在那张歪扭的脸上,"我是付过钱的……"说罢,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哈哈,真是菩萨心肠,哈哈……"

  我急急地跨上石阶,穿过通道,拉开屏风,30号粗野的笑声似乎还追逐着我。

  3号笑容可掬地迎了过来:"选好了?怎么样,满意吧?"

  见我一言不发,他有点没趣,赶快说:"娥了?保证不到二十分钟就弄妥帖。喏,酒已经备好了。"

  我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干,脸上顿时热辣辣的,这酒倒还真有股劲。我乘着酒性,穿过喧嚷的店堂向门外走去。

...."嗳嗳,您怎么走了……"3号追着我,连连喊着。

....我只管往外走,尽管四周的红男绿女都惊讶地望着我。

  "准喝醉了。"我听到3号在解释

  然而我心里透亮:我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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