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在屋里的毛笋
小时候,我睡阁楼。就在天花板底下。
....我像是一支长在屋里的毛笋,一天天朝着天花板猛长。
....后来我的头顶着天花板了,后来我的实际高度远远超出天花板了,但我却很难有出头的一天。
....好在阁楼只是睡觉,除了提裤腰带,需要站的时间很少;而且我很快就练出了躺着提裤腰带的本事,能不能站也就无所谓了。
....我很愿意钻阁楼,因为那是我一个人拥有的。每天晚上一踏上我的这片领地,我便拥有了自己的欢乐和秘密。枕边有一架矿石机,是我唯一拥有的"家电",那时没歌星,我也发不了"烧",我几乎天天是听着"广播剧"睡着的。我的书包里常常藏着大人不让看的书,一边看一边提防着大人的突然袭击,好在他们上阁楼必定要爬梯子,那梯子总会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像在为我报警,我有足够的时间将"禁书"藏好,换成一册课本,蒙混过关。口袋里有点零钱的时候,我就为自己弄点吃的,那年月我最爱吃麻花、苔条饼,如果这天书包里藏着一根麻花或是一块苔条饼,对我来说简直就是过节或是过年了。这天我就早早地睡,头蒙在被窝里,然后细嚼慢咬,不让牙齿在切入食物的过程中发出声响,有时一不留神咬得猛了点,声音大了,我便赶紧将头探出被窝,听听底下大人的动静,确信没察觉才重新咀嚼。偷着吃的东西总是特别香,只是太费神,有几次麻花没吃完,我却已经困得支持不住了。
....我们家三代同堂,白天吃喝拉洗全在一个屋里,而我们家又偏偏讲究男女间的许多禁忌,于是作为家里唯一的男性,我常常被请出门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家的女眷似乎喜欢围着马桶和脚盆转,走马灯似的;到了夏天,这类事就更多,时间也更长,我不得不出"远"门,让她们有足够的时间背着我干。我找楼下的老木匠下棋。他天天一清早就在天井里大声吆喝,像晨鸣的鸡,按时将我们一家闹醒,但我们两家相处得挺好,并不因为他起得早或是我们睡得晚而发生口角。事实上他们一家该抱怨的远远比我们的要多,因为我们常有洗澡水漏下去,滴在他们家的被子上。好在大家是老邻居,彼此都能体谅。我和他在弄堂里下棋,从天明一直下到天暗。我们的棋摊摆在人家的窗底下,当天暗下来时,这人家的灯正好开,好像在为我们打灯光,这棋也就下得蛮称心了。只是当那人家举家来到弄堂里乘凉,或是嫌我们在窗外为一只棋的死活争执不休而决意停电时,我们就借不到光了,而恰恰这天如果老木匠输了棋,他又不甘心伏首称臣,就必定拉我去他家里继续挑灯夜战。他家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的和我同岁,正在读女子中学。我们平时很少串门,也很少说话,也不知为了什么。我随着她父亲去她家的时候,常常碰到她正好在房间里洗澡,离我们下棋的桌子很近,就一米多,中间拦着一块布帘子,我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揭开的。她总是洗得慢条斯理的,一丝不苟,水珠顺着她的肌肤在浴盆里溅得淅淅沥沥,滴得我心神不宁,魂不守舍。输棋便是肯定的了。她父亲有时出去冲个开水或是干个其它的什么杂事,房间里就剩下了我和她,这时我们便隔着布帘聊上几句。她仍洗得慢条斯理的,水声却仿佛格外清晰,可以想象那水一定还十分干净。
....她和两个妹妹也是长在屋里的毛笋──睡阁楼的,我们家的地板就是她们家的天花板,她们三姐妹叽叽喳喳的声音常常穿过薄薄的地板,回荡在我们家里,和我们家人的声音融和在一起。夜深人静时,我似乎还能听到她们匀称的呼吸,这时我的耳旁便又淅淅沥沥地响起水顺着肌肤下滴的声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