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腻在于微妙

   天气渐渐有了凉意,淮海路上的领馆却又有了带着板凳,裹着毛毯的长队--这正是我在拙作《我什么也不是》(《小说界》1991年第5期)中所描写的那支"怀着百分之一的希望,尽着百分之百努力"的"排队不止,求签(证)不息"的等候签证的大军。

....《我什么也不是》是我的另一篇小说《请高抬贵手》(《小说界》1990年第4期)的姐妹篇、续篇。因写的是未出成国的倒霉蛋的故事,有人将它们归入"留学前文学",也许可以称作"签证文学"。

....当"留学生文学"越来越走俏的时候,"留学前文学"大概也会热一阵子的。那里面故事不少,其中的酸甜苦辣也是一言难尽的。

....与"留学生文学"比较,"留学前文学"的规定情景似乎更具体而简单,也许可以浓缩到两个字:签证。那些或忧心忡忡,或踌躇满志,或脸色苍白,或喜形于色的人,不都是冲着这两个字来的吗?他们面对的只有一个人:签证官,等待他们的也只有两种可能:签,或者拒签。

....一切都是如此简单而明了,几乎很难再展开什么情节了。

....《我什么也不是》的情节也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要我把这篇小说讲成故事,大概只能说:不就是一个人想出国,结果被拒签嘛!根本没故事可说。

....然而,这并不影响我的谋篇驭章。我采用了心理叙述的体制,将笔触深入到人物的心理,包括人物曲折隐秘的思绪,尤其对人物的每一次心理转折,都尽可能发掘精细,并力求达到"微妙"的境界。

....生活中常有"心知其妙,而口不能言"的情况,也常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说法。我想小说家的本事,大概就是能将这种只是心里感觉到的妙处,通过细节形象地"言传"出来,让大家都能"意会"到,这就是"微妙"的境界。

....当我在《我什么也不是》中写到:"'我的事业在国内'。--这是他认为准备得最得意的一句话。"时,老实说,我心里也是很得意的,因为我觉得这里有"微妙"。作品中的"他",是个有"工程师"头衔的知识分子,当他和没文化的"黄脸婆"一类人挤在签证室,听凭命运的摆布时,当他面对有"冷面杀手"之称的签证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脸上出现不屑一顾的神情时,他这个"工程师"头衔已分文不值,无优越感可言。然而,一旦他以为有了转机,最早抬头的便是他的优越感,马上把自己的身价看得比一般人高,以为这一屋子待签证的人中,唯有他才有资格说"我的事业在国内"。他的"优越感"使他想入非非,以至他以为在说了这句话后,便稳获签证了。

....他是可笑的,因为他有点自以为是;他也是可怜的,因为和"黄脸婆"他们比较,他确有他的"优越"之处,只是这点"优越"在"冷面杀手"眼里分文不值……

....含意还不仅是这些,我想读者是能从这里"意会"到更多的东西的。

....当我在这篇小说中写到"他"最后甘心情愿"摆地摊",鼻子像"吸尘器"似地贴着座位底部时,我似乎摸到了"他"心平如镜的脉搏。在这样的宁静中,似乎也有一种"汗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微妙。

....我的体会是:

  微妙,需要作者对生活的精妙别致的观察。

  微妙,是将鞭辟入里的心理剖析包藏在灵巧的心理讽刺的外衣之下。

  微妙,化沉重的批判为会心的一笑,是作者的明智,也是作者的促狭。

  微妙,是一种境界;在这境界里,言语有限,而意趣无穷。

....我曾在拙文《细腻,再细腻》中阐述了细腻的重要性,我现在要补充的是,细腻而微妙的作品才称得上精致入微的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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