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土鸡"

....去年十月,去了一回西双版纳。我们坐伏尔加小车,从云南的曲靖出发,星夜兼程,在峨峨连天的十万大山中足足盘旋了两天两夜。本以为这一路上僻壤山窝,是没什么好东西可吃的。然而却恰恰吃到了好东西,那就是"土鸡"。

....我们的司机小董,是个技高胆大的年轻人,他一天开十多个小时而不知疲劳,并且总是将车开得有惊无险。他嗜好"土鸡",每回沿途停车吃饭,他总是对着那些鸡毛小店的老板先吆喝一声:土鸡!店主便应声院里院外逮鸡。用不了多少工夫,一大锅煮鸡汤端了上来。在平静的黄澄澄的油层下,那鸡、那汤──嘿,那味儿呵,简直鲜美无比,回味无穷!于是下一次再停车吃饭,我们便跟着小董一起吆喝:土鸡!

...."土鸡"就是山里人家自己养的鸡,普普通通的鸡,根本算不得山珍野味,然而对我们这些久居城市的人来说却实在是久违了。我已经记不得,吃这样味儿鲜美纯正的"土鸡"还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经常吃的鸡(包括城里鸡贩子经常标榜的那种"草鸡"),是不是还能叫做"鸡"。你说它们不是鸡吧,它们确实长着一副鸡样:有鸡头、鸡爪还有一身鸡毛,也许黎明时分还会伸长脖子啼叫两声,实在不能不承认它们是鸡;但你真的承认它们是鸡吧,它们又鸡肉不像鸡肉,鸡汤不像鸡汤,那肉粗糙,不说嚼蜡也总有点假,那汤永远也煮不浓,有的还带着股腥气,它们的味儿实在已所剩无"鸡"了。

....本来,一只鸡的生长期应该在120天以上, 然而现代饲养技术却大大加快了这一进程,使它们像工业品一样被生产出来,生长期缩短到仅仅50天左右。尽管它们呆若木鸡,既没有"土鸡"的灵巧,也没有"土鸡"的骁勇,但它们按人们规划好的时间表长成了一身肉,一身"鸡"肉,以供人们食用。

....相对"土鸡"而言,也许该称它们为"工业鸡"。

....科学技术的发展,使我们的生活中不但有了"工业鸡",也有了"工业鸭"、"工业蛋"和"工业苹果"、"工业海蛰"等等似是而非和似非而是的东西。我毫不怀疑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吃的东西将被"工业化",人们吃到本原的它们的机会正在渐渐丧失,总有一天我们会彻底忘了这些东西的原汁和原味。

....当这股"工业化"浪潮向我们卷来的时候,我们不难发现,作为精神食粮的文学作品,也正在日趋"工业化"。一些小说、电影和电视,也如同被炮制的鸡一样被制作。一般说来,它们都还挺像那么回事,有头有尾还有"凤爪",看上去结构完整,意思也可以,有的文字不错,就像披着一身像样的羽毛,这一切都让人无法否认它们的成立。但人们在咀嚼它们的时候,却又往往味道缺缺,肉不香,汤不浓,就像我们平时吃的那种鸡。

....我很佩服一些作家和剧作家,他们到哪里转一圈,就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生产一部长篇或是一只电影、几集电视连续剧。写作对他们来说,也许已经到了驾轻就熟的地步,似乎只要采访到生活中的一点点东西,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那一套编辑法从容不迫地编故事了。其实,他们所采访到的,往往只是一些十分表面的东西,有的仅仅是一些技术术语或专门知识,为的是到时不让人看出自己是外行,至于其余的一切他们自有办法。这就难怪我们的读者和观众会在他们的作品中,看到的都是可以一望而知的人物,可以想象得出的结局,可以推算得到的高潮,以及可以跟着一起念的对话。一切全在人们的意料之中,是因为人们对这一套模式已经熟悉了,并且也已经腻味了。因此当我们在唉叹纯文学的读者越来越少,一些国产电影电视越来越没市场的时候,我们是否也该反省一下自己的"鸡肉"是一种什么味道?

....我并不一概地反对采访,尽管我知道那往往写不出好东西;我主要的是反对一些人"工业化"的创作态度,将一切都往他们的既定模式里套,以至写出的都是那种"说鸡没鸡味,说不是鸡又偏偏长着鸡样"的作品。

....我不知道如果现在将鸡场里养的那些鸡全部解放出来,白天放养在外,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大自然中奔走,不给它们吃鱼粉之类的精饲料,让它们自己觅食,或喂以五谷、菜叶、皮虫和麸皮,它们能重新像"土鸡"那样变得健壮些灵巧些么?它们的──肉,还会变得像"土鸡"那样鲜美么?

....但愿我们都能重新吃到原汁原味的"土鸡"。                        

                                  1994.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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