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口碑
....有朋友来上海,打了几次的,对上海的出租车司机赞不绝口。说上车只消报个地名,司机点点头,便一路无话,至多你问一句他答一句,绝不多说什么,到目的地,打了票,说声别忘了随身东西,再说一声再见,便拜拜。可谓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给人的感觉是干净利落而又得体。不像有的地方,比如北京,屁股没坐热就被司机逮着天南海北侃大山,不听也得听,哪怕你躲在后座。再比如成都,司机倒不一定找你摆龙门阵,却大开着无线对讲机,和远在别处的同行回味昨晚的一场麻将,或是对什么路口一家杂货店女店员的长相评头论足,一路谈笑,没安全感不说,还特别烦人,恨不能将那对讲机砸了。
朋友说上海司机"不冷不热",我觉得是比较准确的。有时太热了,也未必好,关键是到位。记得我去年在北京去亲戚家,拿了地名问司机是否认得(那地方是有点难找),他一拍胸脯,"能不认得吗?!"我就放心上去了。在经历了一圈快乐旅程(听他侃大山)后,结果却还是没到位。我只好一路询问,摸着石头过河。被问的人都很热情,几乎都不假思索地说,哦,知道,那里!可惜都指错了。后来我好走歹走总算摸到要找的那条胡同口。因为几年前曾来过,有点印象,但又不放心,又向胡同口一位大爷打听,他却向我指了个相反的方向。我有怀疑,继续往里走。不料那大爷大喝一声:"你还信不过我吗?"这下我如果再一意孤行往里走就有点驳大爷的面子了,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不给大爷面子啊,于是赶紧打住,转身往他指引的方向走。结果呢,又走了冤枉路。幸好我再回到那胡同口时大爷已经不在了,才放胆进去,并找到了我那亲戚。那天,我起码多走了一两个小时的路。
这样的情况大概在上海比较少见,因为上海人一般不善于把话往大处说,把不知道的说成知道的,把没把握的说成把握十足的。相反,上海人倒是习惯把十分的把握说成九分或八分、七分,甚至干脆回答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上海人做事求保险,怕担风险。一般做事的成功率比较高,但也往往知难而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上海人的这种性格有它的历史渊源。余秋雨先生在《上海人》一文中说,"上海人长期处于仆从、职员、助手的地位"。殖民地半殖民地时候不去说它,哪怕在新中国成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里,真正的上海人其实也没几个是轮得上发号施令的。局级以上的干部,大概绝大多数是北方人。在我的感觉中,路上随便遇到一个操北方话的,一准是个干部,不是个处级,也会是个科级,起码也是个小组长这样的角色。因此上海人一见北方人天生就有点发怵,像见了上司,不敢冒犯。这就是为什么文革中北京随便来一个什么红卫兵,到上海就是个大好佬,就被尊为领袖。正是这种"助手心态",决定了上海人长期来养成小心谨慎以及明哲保身的处世态度。眼界不高,自己眼鼻子底下的那点生活则往往被安排得妥妥贴贴,有板有眼。那次我出差乘火车,同车厢有十多个上海人。到开饭时间,他们变戏法似的从各自的旅行袋里取出各种菜肴聚餐,有卤味,还有自己炒的家常菜,比如毛豆萝卜干、蜜汁考夫、干煎带鱼等等。当然还有各种饮料、啤酒,连一次性筷子、碗以及勺子什么的都考虑周全了。引得一车厢人都暗暗感叹:上海人,你真会过日子啊!这情景让我想到王安忆的《长恨歌》。当年王琦瑶和严师母、康明逊、莎莎他们不也常喜欢弄几个八珍鸭、葱烤鲫鱼、腊肉菜饭什么的,在亭子间聚聚,一起"小乐惠"的吗?真可谓一脉相传,改也难。
本来这种处世态度于已实惠,于人却也无害,不至被人说三道四。但上到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下到网上聊天室,拿上海人开涮往往成了固定的保留节目和热门话题。说上海人精明不高明,说上海人小里小气,还说上海男人没男子气……上海人像是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口碑危机中。本来这些话都有一定道理,但如果一味挖苦耻笑,那又如何让上海人心服口服呢?
设想有一天北京、成都和上海的司机开同一辆车,说好每人平均开几个小时。但不久北京司机和成都司机都想放手侃大山,于是都想让谨慎而不善言辞的上海司机多开些时间,他们对上海司机说,哥们,来,替会儿,我们中间就数你最知道助人为乐了。一开始上海司机乐得屁颠屁颠,但一而再后,上海司机就不乐意了,装作没听见,或者干脆蒙头睡大觉。于是,北京司机和成都司机气不打一处来,纷纷指责说:小气,不像个男人。
难怪,平时的傻子,十有八九要被人说成"傻进不傻出"。傻子是绝对占不到聪明人一点便宜的,但一旦聪明人占不到他便宜,他就要被聪明人骂了。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傻子占了聪明人什么便宜呢。
2002.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