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高抬贵手

  直到看见旗杆上飘动着的那面图案熟悉的旗帜,他才终于放慢了脚步。他几乎是一路奔跑着来的。

  刚才,在他跳下公共汽车时,见在他前面下车的两个青年男女还没站稳脚跟就一前一后,朝他要去的方向快步疾走,而且步子越迈越急,越跨越大,到后来干脆撒腿奔跑了起来。他暗暗叫一声不好,便紧随其后,不断加快步子。

  他断定这一男一女一定像他一样是去站通宵的。尽管看样子这一男一女相互间并不相识,但他认为他俩只是心照不宣,相互间都明白对方要去的地方,就像他明白他俩一样。

....这一男一女都二十多岁光景,穿戴不算很显眼,却也挺入时,且长得都不俗,男的眉清目秀,女的唇红齿白,看上去都很有知识,很有教养的样子。要在平时,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外貌,会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周围的那些从复旦、从华东师大毕业不久的男男女女;一个个聪明过人,自信过人;一个个天之骄子,天之骄女。从昨天上火车开始,他对这些男男女女又多了一种敏感,似乎都极有可能和他去同一个目的地。现在就更不用说了,这一男一女确实是走着和自己同一个方向的路;这么晚了,不去那儿,又能去哪儿呢?

  他对自己的推断很兴奋,既为推测的过程,更为推测的结果。他想证实一下,问一问其中的一个。他的这种欲望很强。

  他不需要多说什么,只要报出那个国家的名字,对方就该什么都明白了。现在需要的子夜前就去站队的。大概就剩下这个国家了。她似乎还处在高潮期,还在接受中国人的留学、旅游、探亲等各式各样的签证。这几年高潮迭起,一会儿是这个国家,一会儿是那个国家,只是都很短暂,热闹一阵便沉寂了。她大概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很快就会归于沉寂的。大家心里似乎都明白这一点。

  他很快追上了跑在后面的那个女青年,就紧紧地盯在她的屁股后面。她的垂挂在绒线帽下晃来晃去的长发几乎可以甩到他的脸上,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和她搭话的欲望,尽管这需要很大的毅力。

  他的克制能力还算是强的。就在他在车站上等候这趟公共汽车的时候,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一幕: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亭亭玉立地站在站牌下,他一眼看去就认定她一定也是到他要去的地方排队去的。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坐这趟车还能上哪儿呢?--理由是简单了点,但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感觉这东西有时候是不需要十分充足的理由的。

  顿时他便有了跟这位亭亭玉立的女孩搭话的欲望。他朝女孩走近几步,"三里屯去?"他先在心里操练了一遍。三里屯是站名,是条使馆街,自从"护照"、"签证"这一类字眼也挂到了寻常百姓嘴上后,三里屯的知名度就日见增大,难保有一天会赶上"天安门"、"王府井"的。如果女孩承认是去三里屯的,那么接下去他们还有什么话不好谈呢?他们会谈得很兴奋很知己的。

....在离女孩还有三四步路时,女孩忽然警觉地瞥了他一眼,使正要启口的他勇气全无,立刻打消了搭话的念头。何若呢,三十七八的人了,还要被人错当成马路求爱者。一旦她受惊吓,大声呼叫起来,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不值得。

....把话留到三里屯排队的时候去说吧。他对自己说。出乎他意料的是,女孩在三里屯前两站就下了车。他眼睁睁地看着她下车,心里若有所失,他差一点还想叫住她,对她说,"早哩,还有两站。"

....他就这么克制着,终于没跟跑在前面的戴绒线帽的女青年搭什么话。也许他心里还有些不快,为她和那个男青年的猴急,好像急着要将他甩到后面。干吗呢?一会儿就身子挨着身子,一个队伍里的人了,犯得着这么争先恐后,抢占这一步之先吗?

....被甩在后面是无所谓的事,排队先后不在乎这么两个人,让他突然感到紧张的是,他不知道那地方现在到底已经排了多少人了。五六个,还是十来个,抑或一二十个,二三十个?也许那儿已经人声沸腾,拥挤不堪了,谁知道呢。一想到这儿,他心就悬了,想跟人搭话的闲情减去了大半,脚步也跑得有点发狠。

....他今天一下火车就直奔那地方,认认路,摸摸底。那儿的铁栅栏门上有块牌子,写着每周的工作天数及每天的工作时间。外国人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四小时,全在上午。警卫说,这几天人来得不算多,排队时间也不算早,过半夜两点钟大概没问题。但是,到底会有多少人来,该几点钟来最好,那又是谁也说不准的。警卫最后对他说,那你就今晚十二点前来吧。

....路太远,他不能走着来;末班车是晚上十一点钟,他赶前不赶后,十点半就乘上了。要不是遇上这一下车就奔跑的一男一女,使形势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他还真有点为提早的一个多小时心痛呢,毕竟这点时间他可以躲在有暖气的招待所里躺一会儿,或是看看电视什么的。

....寂寥的街上响彻着他和那一男一女的凌乱而又局促的脚步声。远近有一两个路人不由朝他们驻足观望。他已经稍稍离得那戴绒线帽的女青年远些了,不是跑不过她,而是担心离她太近了,自己会做出蠢事。她的晃荡在后面的长发有点撩拨人,他几乎想伸手捋一下或是触摸一下什么的。

....他踩着她投在地上的身影。影子在不断地变幻着,一会儿被路灯拉得又长又黑,一会儿又被清冷的月光映成白茫茫一团,像披了层霜。唯有她的裹着风雪大衣的背影始终是那么颀长、苗条。

....他滋生起一个念头:一会儿到了那儿,他要对她说,咱俩结成对子,一会儿你先去睡,然后来换我。要是她问可以睡到几点,他就回答她,睡到天亮,睡到放人进去的时候。

....他想替她排一个通宵,也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他只是觉得自己心甘情愿。

....他似乎已经有过这样的一次机会了。那是在火车上,睡在他对面铺位的一个长得秀气的姑娘,居然单身一人从上海来到北京。不是说单身女孩不能从上海到北京,只是因为不少人对他说,这趟火车上总可以碰见一两个像你一样去三里屯的人。这话给了他根深蒂固的印象,使他的神经特别过敏,常在暗中窥测,判断人家是否是去那地方的人。他现在的判断能力就是那时候延续下来的。当时,根据他的暗中窥测,越看越觉得那个长得秀气的女孩十之八九是去那地方的。于是在列车广播喇叭的掩护下,他悄悄问她,"公事还是私事?"她孩很大方地回答:"公事。"他马上显得大失所望,并且觉得很出乎意料。他今晚之所以不敢贸然跟人搭讪,跟火车上的这次判断失误,有着密切的因果关系。他本来很有把握听那女孩说"私事",然后又很有把握听她说去"三里屯"。接下来他便要对她说,我俩结成对子,一个排上半夜,一个排下半夜。他一定安排那女孩排上半夜,其实他只是让她象征性地排一会儿,他会早早地去接她的班,让她舒舒服服地睡一个晚上。他希望有一个可以作出这种特牲的机会,可是眼看有了,却又很快地失去了。

....这天,睡他对面铺位的那个秀气的女孩给他提供了一条线索,说睡他下铺的那个少妇就是去那地方的。他一问,果然是的。不过少妇由她丈夫陪伴着,不需要他作出那种牺牲。更何况少妇已是第二次去那地方了,这回她是被约去面谈的,已经不需要排什么队了。

....少妇听说他才第一回进京送材料,已经觉得比他高了一个层次;再盘问他,问他担保人的年薪收入等一些情况后,更显得不愿跟他多谈什么了。好像有钱人害怕穷人来攀亲。

....少妇的丈夫比少妇年龄大了十来岁,对少妇百依百顺,关怀备至,一会儿替她剥橘子,一会儿替她脱袜子,一会儿又替她到厕所去侦察是否有人占着。少妇的嘴里则不时提到"我出去后……"

....这情景不由使他想到自己单位的一个女孩,订了婚,却又跟别的男人有染,于是被众人瞧不起,大家说她贱,订了婚的丈夫吵着要跟她分手。后来她办了出国护照,又成功地拿到了签证。消息传开,转眼间她身价百倍,好多人设法跟她套近乎,丈夫也跟她重归于好,并迅速举行婚礼。大家还挺羡慕她丈夫,娶了个有签证的老婆,等于自己的一只脚也已经跨了出去……


....他忽然发现跑在那女青年前面的男青年不见了,像是闪进了边上的一条什么胡同里。显然,男青年不是去站通宵的。突然女青年又加速了,绒线帽下的长发一左一右甩得飞快,像要竭力摆脱紧随其后的他。她的拖在地上的身影也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躲避着他的沉重的翻毛高帮皮鞋。

....他不忍心同步加速,怕惊吓了她。他想到了那么就什么都释然了,她会为自己的无端怀疑感到歉意的。

....女青年一鼓作气跑了100来公尺,终于放慢了脚步,他已经被甩得远远的了。一个老妇人站在女青年的前方,高高地扬起了一条手臂。女青年穿越了那条宽阔的三里屯路,跑近了老妇人身边。两人手挽手踅进了一幢黑洞洞的大楼里,那里是居民住宅。他看见老妇人还回过头来,朝正在奔走的他看了一眼。

....他没让自己停下来,仍一个劲地往前跑着。仿佛要以此证明他的奔路不是因为追逐女人,而确确实实是自己的需要。

....大街上少了这一男一女,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只有他的那双翻毛皮鞋机械地发着沉闷的声音。他有点泄气,好像一下子失去了两个可靠的伴儿,又有点气恼,好像这一男一女是在故意逗他,装着自己人的样子,然后又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甩在大街上。在老妇人接走这女青年的一瞬间,他简直有些傻眼了,好像是老妇人夺走了他的女友,又好像是他的女友抛弃了他,跟人私奔了。

....他跑着、跑着,想早点赶到那地方。他已经不在乎那儿会有多少人了,他只是想早点找到伴儿。他知道到了那地方,就再也不会被人甩了,就像刚才那一男一女一样。
他终于看到了那面在夜空中飘拂着的图案熟悉的旗帜。


....一根铁丝从警卫室拉起,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中央。这是白色警戒线外的警戒线,或许可称呼为"准警戒线",那是白天过分拥挤的标志。

....他在铁丝旁站了近半个小时。他是今晚第一个来站队的,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他一到这儿就觉得失望,他倒是宁肯这儿已站了好些人,他得排在最后一名。

....他和两个站岗的警卫相对而立,看着他俩不时低声交谈一下什么,又不时发出一两声窃窃的笑声。他无聊至极,不时拨开缝着松紧带的袖口,看一下手表,但每回时针都只走了四五分钟或是一两分钟。从现在开始他就得这么等待,一直等到黑夜过去,黎明到来,等到明天早上八点半,警卫开始放人。

....等待。耐心地等待。人生不就在充满了无数的等待中度过的吗?他想。稿件寄出,等待的是编辑先生的青睐;每个月领到工资,等待的是下一个月这一天的到来;妻子怀孕,等待的是她十个月后的一朝分娩;而孩子问世,等待的又是二十年后的成龙成凤、出人头地……等待实在是一种美好圆融的哲学,是在克尽人事后所付出的一分合理踏实的企盼。不肯耐心等待的人是永远也得不到什么的。

....他这样想着,却又忍不住看了一回手表。

....一个警卫显然有点冷,不时用脚在地上跺几下,原地走一个圈。

....他也开始有种冷飕飕的感觉。刚才一路上跑出的汗,正在被冷风一点点地飕干,像是透过身上的衣服被一点一点吸出去的。

....他穿得不算很少,有带帽的羽绒服,还有粗毛线打的毛衣毛裤,脚上是厚墩墩的高帮翻毛皮鞋。为了让晚上暖和些,他白天省下一件驼毛背心,直到刚才离开招待所前才加身上。几乎很难再添加什么衣服了。这些衣服在上海足可以帮他对付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到了这儿就有点令人担忧了。天气预报说今晚的最低温度是零下十多度。抵挡得了吗?那可是漫长的无处藏身的实打实的零下十几度啊,他现在似乎已经有点感觉到其中的滋味了。

....早晨在火车即将开进北京站的时候,车窗外曾飘过一阵鹅毛大雪。一时间沸沸扬扬的雪花仿佛充斥了整个世界。他居然很来劲,说是这景象在上海难得一见,恨不得火车马上停下,让他出去拍几张雪景。反而是睡在他对面铺位的那个女孩一脸愁容地替他担扰,说晚上站在这冰天雪地里不要冻成冰棍吗?他当时还很无所谓,说再下什么这队也得排,并开玩笑说,说不定这样会感动上帝,第二天就全部让他"OK"了。

...."OK"是签证官在同意给你签证时常喜欢用的一个词。你别的单词、词组可以一个也不懂,但是你得懂"OK",你得留意签证官最后的话是有没有"OK"两个字。没有"OK"就意味着你白忙一场,被拒签了。等待签证也可以说是等待"OK"。

....他现在仅仅站了半个小时,天上没下什么,地上也没留下什么,他已经有点不好受了。要是早上这场雪一个劲地下到现在,今晚可就惨了。明天真可以"OK",直接上西天了。

....要"OK"不要命,还是要命不要"OK"?他虽说还没面临这种抉择,但他已经可以预感到形势的严峻了。不在这儿站半小时,他是体会不到的。

....刚才警卫曾对他好言规劝:"去找家旅馆睡上几个小时再来吧,今晚人不会多。"

....警卫是有经验的,一看到这时间还只来他一个,就知道今晚的大概。排队也有气候,最会看这种"气候"的,就是天天和排队的人打交道的这些警卫了。

....他一听让他找旅馆就根本听不进去。在上海他就听说这儿附近没好旅馆,有的仅是那种驿站式的小旅店,他不看就能想象得到那种脏兮兮、乱糟糟的景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去光顾的。他今天是通过朋友介绍找的一家内部招待所,价廉物美,房间里设备齐全,有澡盆,有彩电和电话。又干净又舒服。因此他很坚定地朝警卫摇头说:"算了,就多站几个小时。"

....在他说这话时,他确确实实还以为几个小时是咬咬牙就能对付过去的。站八个小时是站,站十个小时也是站,无所谓了。

....他现在才知道那是不能无所谓的。要是现在让他重新回答,他决不至于那样回答,哪怕不去旅馆也不会轻描淡写地说:"算了,就多站几个小时。"那是没有在寒夜里站过的人的口吻,他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好笑。

....一支队伍黑压压的,正远远朝这儿走来;悄没声息,却齐齐整整,威风凛凛。两个警卫精神为之一振,一边下意识地整了整腰间的武装带。

....他知道是换岗的队伍来了。

...."去吧。"一个警卫又劝他,"去找家旅馆,睡一会儿,哪怕两三个小时也好的。"

....他二话没说,点了点头。在他转身离开那根"准警戒线"时,那支队伍已经黑压压地走到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了。

....他是根据画在墙上的白色箭头才七拐八弯地在一条小胡同里找到这家"东方旅馆"的,附近不止一家旅馆,但用石灰水到处画箭头的就这家旅馆。半夜三更这白箭头挺醒目。只是箭头旁用石灰水写的"东方旅馆"四个字过于歪斜,让人一下就掂出了这家旅馆的身价。

....旅馆是一个陈旧的小四合院改建的。进门便是接待室,又小又简陋。水泥地斑斑驳驳,有好几处已经凹陷下去了。四周的墙壁全是石灰水刷的,已经蒙了层尘埃,看上去黑糊糊的。墙上附庸风雅地贴着一张临摹的白石老人的虾图及一张描摹的篆书。字画不堪入目不说,那纸还全不是用的宣线,而是不吸水的道林纸,简直叫人越看越受不了。

....房间里有三四个小青年,其中一个在一只很脏的脸盆里洗脸。脸盆里的水泛着一层黑腻腻的泡沫。另一个青年正在拨弄一只煤饼炉,一只铁钩子在炉膛内轻轻地往上划着,每划一下就有无数细细密密的煤灰从炉口升腾、飞扬,然后四处飘散。

....一个梳着小包头的年纪稍大一点的青年正和一个圆脸蛋的女孩围着账台在嘀咕着什么。那账台是一张小小的写字桌,一条腿焦黑,八成是不小心让火烤焦的。

...."住宿吗?"小包头打量着他问。

....他点了点着。他是硬着头皮进来的,当那扇装着弹簧的门在他身后砰一声关闭时,他就再也不想出去了。房间里暖和极了,和屋外天差地别。他的眼镜片上马上蒙了层水气。

...."小房间没有了。"小包头说着叼起了一枝烟,眼睛仍一个劲地打量着他。

...."就大房间吧。我只要一张床位。"他说,一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着。他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可怜。

....小包头吩咐正在捅炉子的小伙计:"去看看,还有没有床位。"

...."谢谢,老板。"他重新戴上了眼镜,并断定小包头是这么的老板了。

....小伙计应声扔下了铁钩。炉子后面有一扇门,一打开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再细细一瞧,终于看清那黑洞洞的地方是个天井,再过去便是一排木格子窗,窗户纸背后透着昏黄的灯光。

....小伙计一会儿就从黑洞洞的门背后蹿了回来,说还有一只空铺。

...."不过,"小伙计又说,"他们现在正在打牌。"

....他一听就头皮发麻,他可以想象大房间里的那副乱糟糟的模样,于是指着靠墙的一排沙发说,"要么,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只坐到两点钟。"

....小包头没理他,仍吩咐小伙计说,"要么,我就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只坐到两点钟。"

....小包头没理他,仍吩咐小伙计说:"不可以叫他们歇手吗?就说人家要睡觉了。"

....见小伙计面呈难色,小包头又转过头来对他说,"要不让他们轻点声儿,他就蒙着头睡一觉。"

...."不必了,不必了。"他说,"我会照样付钱的。"他没蒙头睡觉的习惯,更不愿蒙这儿的被子睡觉。他不由分说地开始解衣服扣子,在这儿还穿着羽绒服一会儿还能出去吗?得赶快脱了。

....靠墙有三张沙发,两头是单人的,中间是三人的。他一屁股坐到离炉子近的那张单人沙发上。

....小包头大声咳了一下,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脚抹了抹,算是默许了;然后又开始和圆脸蛋姑娘嘀咕起来。

....他将腿伸了伸,头仰靠在一个最佳位置,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着那个洗脸的小秋计埋在脸盆里发出淋漓酣畅的呼噜呼噜的声音。那水还不换吗?他想,居然并不觉得怎么难受,要在平时, 那层飘浮的污垢会叫他恶心的。

....小包头像是和圆脸姑娘嘀沽好了,开始和另一个小伙计打趣,一边呷着茶。那茶一定很烫,以至每呷一口都小心翼翼,并且发着很响的抽气的声音。

....炖炉子上的茶壶在吱吱作响,且越来越响。细细听来,那从壶底发出的嘈嘈切切的声音,犹如千万面鼓从遥远处敲来,又犹如琵琶女在低眉信手续续弹,诉说心中无限事。美妙极了。

....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在往暖瓶里灌水,接着炉膛又被铁钩重重地捅了两下。霎时,他感觉到有无数细细密密的煤灰正扑面而来,沸沸扬扬地将自己团团围住了。

....他却懒得动弹,懒得挥挥手赶掉些灰,或是用手将鼻子嘴巴捂一捂。他被炉子烤得暖烘烘的,浑身酥软。酒可以醉人,烤火其实也是可以醉人的。他现在就有一种醉眼蒙胧的感觉,飘飘欲仙,昏昏欲睡。

....也难怪,这两天旅途劳累,他一直没好好休息。

....房间里像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人说话,没人嬉戏,也没了在洗脸盆的脏水里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声音,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悄然隐去了。

....火炉上的茶壶又开始吱吱作响,由远而近,由轻而响。又是一阕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曲奏响了……

....小包头似乎还坐在那儿,滋滋有声地呷茶,并时不时往地上吐一口痰去。
不知怎的,他的眼前又浮现了那个狗毛皮鞋……

....当狗毛皮鞋又朝地上吐去一口痰时,他不再犹豫了,提起旅行包就走,像是终于有了离开这儿的借口。

....他不是没坐过硬座车厢,也不是没见过人家往地上随意吐痰;公平地说,狗毛皮鞋吐完痰还是用那只狗毛皮鞋将痰抹得很干净的,鞋掌在痰迹上旋了又旋,几乎不留什么痕迹。但他还是难以忍受。他近来对这类没文化没教养的现象越来越厌恶,承受力越来越差了。他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

....其实,买硬座是他自己的主意,妻子可是早就规劝过他,让他别省那几个钱,活受罪,还不如买卧铺算了。妻子的规劝充满了温情,令他深受感动,便执意要以自己的吃苦省钱来回报妻子的关切。他说就二十个小时还不到,打个盹就过去了。

....他上火车,走近自己的座位,便见座热被两只狗毛皮鞋踩得扎扎实实;那人正高举双手将一只体积很大的蛇皮袋塞进行李架的空档,像在做一道填充题。

....尽管狗毛皮鞋在安顿好自己的行李后还是用手在他座垫上撸了几下,并说了声"这位子是你的?"算是打了招呼,他还是马上就有了"这下子完了"的念头。原先仅仅估计到不能摆平了睡觉,现在看来这已经是个次要问题了。

....坐对面的一位戴鸭舌帽的人在火车开动不久就拿出了一瓶白酒和一只烤鸡,占了大半个台子,边吃边发出很响的咂巴咂巴的声音。一双沾满油腻的手好几回往窗帘上抹着,毫不在乎自己的手会弄脏窗帘,也毫不在乎窗帘原本是脏的。

....在列车员一次次路过时,他巴不得列车员发现鸭舌帽的劣迹,训斥几句。但是列车员能吆喝几声"不许抽烟"就已经表明很负责了。要管的事情太多,列车员也只能眼开眼闭,听之任之。就拿禁烟来说,列车员自己也明白"禁烟车厢"早已名存实亡。人们只是在列车员吆喝到面前时将烟头藏一藏,那是给列车员一点面子,列车员也只是装睁眼瞎罢了。列车员自己也老是躲在房间里抽。

....当鸭舌帽撕下第二只鸡翅膀准备送嘴里时,狗毛皮鞋突然嚯一声,将一口痰吐到了地上。鸭舌帽没丝毫犹豫,依旧将鸡翅投进了嘴里,依旧发着咂巴咂巴的声响。
他赶紧扭开头去,心里充满了厌恶。

....列车广播说卧铺还有空位,让需要的人去登记。他的心动了一下,但马上又打消了这闪念。他对自己说,早知道现在去登记,我干吗不在订票时就买卧铺呢?他让自己安安静静地坐着,慢慢适应周围的环境。

....他重新扭过头时,正好看到鸭舌帽张大着嘴巴,一只拇指和一只食指在用窗帘擦过后伸进了嘴巴里,要掏里面的什么东西。

....他赶紧又扭开头去。他害怕看见从那张嘴巴牙缝里揪出的丝丝缕缕。

....就这时候,狗毛皮鞋突然啊哈一下,又将喉头的一口污液投到了地上。一口又稠又黄的老痰,还冒着热气,他全看见了。

....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提起行李就走。他的茶杯、毛巾以及吃的、用的,一切的东西都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旅行包里。

....他发现,自己想换卧铺的念头,一上车就有了。

....狗毛皮鞋的两口痰让他多花了四十多元,他现在想起来都有点心痛。其实,痰又不往他身上吐,何必那么计较呢?都那么计较还能活得舒畅吗?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去不再买卧铺了,哪怕再遇上狗毛皮鞋和那个鸭舌帽。

....他将头紧紧地枕在沙发后靠上,脸斜侧着,远远看去就像在吻沙发后靠上的那摊乌黑油亮的污痕。

....茶壶水在吱吱地响着,小包头还在有滋有味地呷着滚烫的茶水,并不时往地上吐一口痰去;无数细细密密的灰粒在飞舞着,粘附在那幅模仿得笨拙的白石老人的虾图上,粘附在那张依样画葫的不吸水的篆书上……但这一切又是多么和谐,多么温馨,多么美妙啊!

....他在这美妙的迷迷糊糊中被小包头推醒。小包头告诉他已经快到时间了。就是说,他已经在沙发上坐了近三个小时了。

....房间里就剩下他和小包头两个人。小包头也差不多快躺下了,就在他旁边的三人沙发上,那儿铺着一条显而易见的脏被子。

....他开始掏钱,一连掏了四张一元的,小包头连连说够了,够了。大房间的一张铺位是四元五角。他宁肯花这点钱坐沙发。

....小包头点燃一枝烟,让他再坐一会儿。

....他告诉小包头,他去那个大使馆送材料,预约面谈。

....小包头说,我知道,现在半夜三更出去的,除了做贼就是去那地方排队了。

....小包头又说,几乎每天都有几个去那儿排队的人住在这儿,所以这儿也称得上签证旅馆了。附近还有几家旅馆都称自己是签证旅馆。前一阵天气暖和些,来签证的人也多,接连好几个晚上盛况空前。这一字儿排开的沙发还人满为患,三人的沙发挤了四个五个。不少人像他一样,宁肯坐沙发也不睡床上去。

....小包头说,要不是地方太窄,我还买两只三人沙发来。不过,谁知道呢,也许过几天没人再上这儿来了。现在情况有点不妙,得到签证的人越来越少了。好多人来的时候欢天喜地,走的时候哭丧着脸,用他们的话说,是判了死刑,吃了枪毙。

....小包头说着,盯住他的脸。

....他笑笑,说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东方旅馆"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地关上了。他觉得关上的是天堂之门,他被抛进了一个冰窖似的世界。这世界比先前冷了十倍二十倍。他先是牙齿一阵打战,上下叩着,得得地响个不休,接着全身例筛糠似地颤抖起来。

....他就这么一路抖抖索索地走着,形象委琐得像个乞丐。

....他看到了那面熟悉的旗帜,也看到了旗帜下的警卫。离警卫不远,还有个人,穿着寻常百姓服装,在那儿又弯腰又踢腿。他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伴儿,顿时一阵喜悦,远远就招呼了起来。那伴儿见来了个伴儿,也高兴得朝他招手。说也怪,他竟不再颤抖了。

....伴儿已经在这儿站了两个多小时,就是说,在他去"东方旅馆。不久就来了。

....伴儿已经有点腰酸背痛了,说话时身子动个不停,一会儿压压左脚,一会儿压压右腿。

....他叫伴儿"博士",因为伴儿自我介绍说去读博士学位。博士是研究化学的。

....博士则叫他"旅行家",因为他办的是旅游签证。

....博士是北京人,不久前来这儿排过一回队送申请材料。那晚来排队的人多,这个时候已经有二三十人站这儿了;博士排第二十五位,第二天很晚才轮到放进去。这回博士来送一张透视好的X光胸片,再不敢怠慢,任警卫怎么劝说也不愿走开。

....这时博士对站一旁的警卫说:"没事了,进去吧。"

....警卫是个瘦高个儿,鼻子大大的,却有点不通气,在他和博士说话时用手帕捂着鼻子使劲擤过两回。

....他不明白博士叫大鼻子警卫进哪里去,但很快就明白是指旁边的那只岗亭。

....大鼻子没急于进去,问:"十一点以前来排队的就是你?"

....他点点头。显然大鼻子是听上一班警卫讲的。

...."你看,"大鼻子对博士说:人家多好,叫去睡就去睡。"

....博士说:"我去睡了,谁来替你放哨?进去吧,没事儿。别又感冒了。"

....大鼻子笑笑,果然又躲进了岗亭里。刚才是因为他来,博士把大鼻子叫了出来,担心会是个查岗的。

....岗亭简直是个避风港,里面有电话有椅子,玻璃窗上还挂着几颗水珠。那是温暖的记号。

....博士对他说,反正我们又不能进去,何必让它白白空着。

....他点头称是,眼睛却又情不自禁地停留在铁栅栏门里的那幢亭亭玉立的小洋楼上。

....那就是明天他将要进去的地方。它曾是他心目中的一块神秘的土地,神秘得令他感到紧张、警畏,如今却离得那样近,仅几十步路,而且灯火通明,几乎每个房间都光亮如白昼。

....他看见一个外国男人只穿着一件衬衫,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很悠闲,也很无聊。显然是个值班的,也许是个武官。那房间水气缭绕,烟雾氤氲,钢窗上挂满成串的水珠,似乎还可以看到水珠在往下滚动。

...."里面真热。"博士说。

...."是啊,真热。"他说。

....他俩缩紧脖子互相望了一眼。

....他从博士企盼的眼睛里想到了一个熟悉的童话--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女孩》。

....他们现在多像那个在圣诞夜流落街头的挨冻受饿的卖火柴的女孩!女孩是出于无奈,他们却多少有点自作自受。

....博士竟然也想到一个故事:

....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这儿正排着长长的队伍。这天大使心血来潮,半夜出来巡视,见这么多人露宿街头,惊骇得连连说,天哪,怎么半夜三更就排起队来了。队伍中一个还在读高中的男孩说,我们可不是半夜三更才来的,我们从昨天下午就已经开始排队了。大使先生见这男孩长得最小,顿生爱怜之心,便拿出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句,交给男孩说,天亮后你只要把这纸条交给我手下的人就可以了。男孩在天亮后将这纸条交给了使馆的一个签证官,签证官一看忙说,OK,欢迎你到我们国家读书。

...."其实,当时那男孩连经济担保人还没找到,手续根本不完备。"博士说。

...."真有此事?"他问,眼睛仿佛也有点发亮。"谁知道呢,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博士说完,为了不让他扫兴,又补充道:"很可能是真的。"

....两人突然都沉默了,不约而同地睃睁着眼,注视着小洋楼里那个只穿着一件衬衣的老外。也许这老外就是那个仁慈的大使先生,也许这老外本人就是握有生杀大权的签证官……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别指望老外会给你写纸条;就是让老外打开窗,吆喝一声"哈口罗,进屋子里来坐一会吧,这里暖和"。这样的邀请也不可能降临到他俩身上。

....今晚注定不会有奇迹发生。


....一支队伍黑压压地过来了,就像几个小时前他看到过的一样。他赶紧向岗亭里的大鼻子发信号:"来了,来换岗了。"

....大鼻子走出岗亭,朝那支队伍瞅一眼,又使劲擤了两下鼻涕说,你俩也都走吧,睡觉去,早上八点半是我站岗,保证放你们先进去。

....他和博士大为感动,却坚决地摇头说,反正已经站到这份上了,去睡觉也睡不安稳,索性站到底了。

....离早上八点半还有五六个小时,这期间情况会千变万化,万一大鼻子临时有事换了别人上岗怎么办?万一大鼻子说话不算数,到天亮不认账了怎么办?万一排队的人都不认这理儿,起来造反了,大鼻子顶不住怎么办?……一切都难以预料,谁敢轻易冒这个险。

....要是向他俩许诺的不是大鼻子,而是小洋楼里那个只穿着一件衬衣的老外,当然又另当别论了。
大鼻子见他俩执意不走,只好说,"你们愿站就站吧。"语气间颇有些不快。

....他和博士不知说什么好,只有呵呵地傻笑,像是承认自己在干一件蠢事。

....直至到了早上八点半,他俩才真正意识到没听大算子的话自己有多蠢,不睡白不睡,白白多受那么多罪。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大鼻子走后换来个浓眉毛警卫,博士没等下岗的队伍走远,就迫不及待地讨好浓眉毛,指着那避风的岗亭这说,你进去吧,有查岗的来,我们通知你。

....不料这一说,浓眉毛并不领性,还反而把大鼻子给出卖了。浓眉毛一抖眉毛说:"我可不比他,他马上要退伍了,我才入伍不久。"

....博士讨了个没趣,转身没话找话地:"旅行家,上海最近物价怎么样?"

....他说,基本稳定,不过棉布好像涨价了,涨了百分之三十。

....博士说,北京的棉布好像也涨了。

....这话题倒是引起了浓眉毛的兴趣,冷不丁插说话,我们老家种的棉花,卖给国家,一斤才涨我们五分钱。

....博士趁机用同情的口吻说:"才五分?"

....其实博士也不一定认为五分就不合理。国家有国家的算法。

...."就是。现在种棉花有多苦,"浓眉毛说,一边伸出手指比划着,"棉铃虫已经不怕农药了,越长越肥,一个个都这么大。"

....他俩没看清浓眉毛比划的棉铃虫到底有多大,也许他们也不知道棉铃虫到底应该多大,却都装做很吃惊的样子,说,"那可怎么办?"

...."怎么办?"浓眉毛抖动眉毛,没好气地说,"用手捉呗!一家人起早摸黑,就撅起屁股钻棉田里捉。还能有什么办法?!难怪人家都不愿种棉花了。"

...."博士,"他说,"你是研究化学的,难道几条铃虫也这么难对付?"

....博士支支吾吾,像是这问题深奥得很,一下子讲不清楚。

....浓眉毛冷笑一声,"人家不是要出国去研究了嘛!"

....他和博士彼此看一眼,顿时都哑口无言。浓眉毛挺了挺胸,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后来博士悄悄对他说,上回听人讲,一个警卫情绪不好,一上午只肯放十几个人,让好多人白站了一夜,兴许说的就是这个浓眉毛。


....有声音在猎猎作响,仿佛就在头顶。他循声望去,见是那面旗帜,高耸在旗杆顶端,一览无余地展现着它那好看的图案。在这个零下十多度的寒夜的,月色惨淡,星光黯然,一切都冻凝固了,唯有它飘得神气,乐不可支的样子。

....他又打起了寒战,仿佛和猎猎的旗帜同一个节奏。他害怕看见它,害怕听到它的猎猎的声音。他拖搏士一起躲到对面的胡同里,他要逃避这面旗帜。

....博士也在发疟疾似地打着寒战,也正想着改变一下环境。

....他俩佝偻着身,一蹦一跳地跑到马路对面的胡同口。说一蹦一跳是因为他们手脚都有些僵硬,跑路不灵便了。

....胡同口有过街楼。两边有墙,头上有顶,顿时有了一种受到庇护的安全感,像是进了避风港,人放松不少。

....但是,还没等他们完全放松下来,便有点不对劲了。他一眼瞥见自己肩膀外,一团白白的绒毛在抖动。那是从自己的羽绒服里钻出来的。有风!他一惊,再稍稍留神,果然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了。那风正沿着胡同卷地而来,几片枯叶沙沙从他们脚边滚过。原来他俩是站在风口。

...."穿堂风!"博士几乎同时叫了起来,说得赶快挪个地方。

....他让博士先别急,说也许是阵风,刮过就完。但那截白绒毛一直在他眼皮子下抖动个不休。他看着它抖,自己也抖。他一狠心拔掉了这根羽绒。本来他不准备拔的,觉得羽绒服里的羽绒多留一根也是好的,他以前见一根拔一根,已经拔得太多了。

....他拔掉了抖动的羽绒,但自己仍抖个不停。他哇大叫一声,逃了出去,躲到了一旁的一堵矮墙下。

....博士也哇哇叫着逃了过去。

....他俩蜷缩在矮墙下,身体紧靠在一起,互相间可感觉到对方瑟瑟抖动的频率。

....他想,要是博士是个女的呢?就像火车上睡他对面铺位的那个女孩,或是他下车后紧随其后的戴绒线帽的女青年,也会这么紧紧地依靠在一起吗?

....他觉得自己还能坚持,因为居然还能想到女人。


....博士又讲了个故事,据称也是真实的。

....某大使馆有个签证官,是个女士,以签证严厉而著称,人称"拒签小姐"。凡撞到她手上签证的中国人,几乎百分之九十九遭到拒签。人人见了她都怕。

....有位仁兄轮到要去和那位拒签小姐面谈了。按他的情况,称民倾向明显,几乎可以肯定难逃拒签的命运。

....这位仁兄开始千方百计收集有关拒签小姐的一切情报,包括她的出身、经历、性格、爱好等等。他相信事在人为,没有攻下破的堡垒。最后他打听到拒签小姐爱猫成癖,见到漂亮的猫就爱不释手,又是抱,又是吻,掉了魂似的。

....于是这位仁兄开始四处觅猫,当然是找那些特别出色的品种名贵的猫。一旦寻觅到了就出大价,拍下猫的照片。

....他拍了好多猫照,然后百里挑一,选定了其中的十来张,都是形态可人,让人爱不释手的。在这同时,他又找来一些有关猫的书籍,丰富自己的养猫知识。

....面谈那天他带着照片胸有成竹地来到拒签小姐面前,先不急着将照片拿出来。等到拒签小姐三言两语提了几个问题,然后不假思索地要在他护照上打上拒签的记号时,这位仁兄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很忧虑,很沉重,排解不开的样子。

....拒签小姐停顿了一下,侧转头问,有什么烦恼。他一脸愁云地说:小姐不瞒你说,这回我来找你签证实在也是违心的。拒签小姐还没见一个求证她签证的人说这样的话,好生奇怪,索性放下笔问是怎么回事。

....这位仁兄忧愁着脸说,说出来让您见笑了,我是放心不下家里那几只可爱的cat(猫)。

....拒签小姐听到"cat",顿时两眼放光。

....这位仁兄继续富有感情色彩地说,我担心一旦我出国以后那些cat怎么办?尽管家里人比我还喜欢它们,会照看好它们的,但是我总是有点放心不下,一旦我走了以后,我会日夜思念它们的,它们也会思念我的。我们间的感情实在很深很深。

....他说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一叠cat的玉照,递到拒签小姐面前,如数家珍似地一张张介绍:这是美丽的小妖精玛丽,每天晚上要钻到我被子里来的;这是约翰,最淘气了,给它洗澡总甩得我一头一脸的水;啊,这就是马屁精派克,每天我一回家就给我叨拖鞋来;呵,看,这是最会争风吃醋的安娜……

....拒签小姐一边欣赏猫们的风采,一边听着对它们的有趣的介绍,不时地大呼小叫发出一迭声赞美和笑声。她已经完全被吸引了,情不自禁地和这位仁兄交谈起猫经来,并且越谈越投机。最后她邀请他以后一定去她家,看看她家的两只cat。自然那要等到夏天,她回去休假的时候。


....他问:"拒签小姐是哪一个大使馆的?"

....博士说:"有几种说法,但肯定不会是这里的。"博士用嘴示意一下马路对面的那幢水气缭绕的小洋楼。

...."是吗?"他未免有点失望。

...."因为里面没女的签证官。两个全是男的。"

....他们发现一个目标: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人,骑着自行车,如一团火球,翩然而至。

...."来人了!"他们紧盯着这个好不容易才出现的目标,犹如垂钓的人终于看到水波间的浮标被牵动的一刻。

....果然,那人驶近大使馆门口便一骨碌跳下了车,然后推到离"准警戒线"不远的地方,将车锁好。那熟门熟路的样子也不像头一回来了。

...."伙计,这儿来!"他俩隔一条马路高声招呼。

....火球过来了,是个才二十多岁的少年郎,竟和博士相识,原来也是去读博士学位,这回也是来送X光胸片的。他们第一次来送材料时已经有过一个通宵的交往了。

...."操!"红衣少年挥了挥手里拎着的大塑料袋说,"我还以为来迟了呢。没想到还轮第三号。"

....他的话音刚落,又有两辆自行车飞驶而至。又是两个送胸片的小伙子,并且和博士他们都有过那一夜之交。

....一下子有了五个人,他们便拿出张白开始登记。他和博士推让了一阵,结果还是博士排了第一。最后一人拿了这张纸送到对面岗亭旁的一个窗口,用一块石头将纸压在窗沿上。

....那纸压了不到五分钟,又步履匆匆地走来一人,外地人,说四十岁,看上去倒有五十岁了;说是访问学者,不是公派是自费的,自己想办法请对方邀请去的。

....这几个送胸片的博士生,年纪一个比一个小,脑子一个比一个灵,考的托福成绩都有600分以上,每讲几句话就掺上句把英语。他往往只听懂其中的几个单词,听得很累。

....他们谈论着几个共同认识或是听说过的教授、学生,说到有趣的地方则突然爆发出很响的笑声。访问学者在一旁显得兴趣十足的样子,也不时插上一两句话。但那些话不是不着边际,就是干瘪乏味,毫无幽默感。博士生们起先还给访问学者一点面子,附和两声,勉强笑一笑,后来就懒得搭理了,让访问学者自己觉得没趣。

....他有点悲哀,为访问学者,也为自己。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博士生们那个世界的人了。

....他又想到了那个老演员。

....他已经记不起看过这位老话剧演员一些什么戏了,也记不起这位老演员的舞台形象了。老演员的知名度不是很高,但现在却越来越出名了。人们提到这些老演员的名字都会肃然起敬,说一声不简单。

....前年,老演员五十四岁,申请去了南美洲一个什么国家,据说那护照是出黑市价买的。老演员辞去公职背水一战,花光了全部的积蓄还借了债。老演员在飞机中途抵达另一个国家加油时,溜出了机场,然后在一家餐馆找了份工作。当年正逢上这个国家大赦,五十四岁的老演员便成了该国的合法新居民。去年,老演员又老了一岁,成了五十五岁,据说又辞去了餐馆的差使,去该国南部一条什么大河边采金去了。

....不管这位五十六岁的老演员(今年又老一岁了)是否真能采到金矿,但到这把年纪还这么拼搏,实在令每一个对出国持犹豫观望态度的人、举棋不定畏缩不前的人感到脸红。

....他就是时常以这位老演员的事例来激励自己,并且也去激励别人的。一想到这位老演员,他就觉得自己很年轻了,像没结过婚,没有小孩的小伙子一样。

....可是现在,他再想到这位老演员时,却没了平时的那种油然而升的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振奋之情。老演员的形象倒是破天荒地跳了出来。不过那不是在舞台上,而是在蛮荒、原始的大河畔;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中国老头,混杂在当地的土著居民和淘金狂们中间,栉风沐雨,颠沛流离,过着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野人似的生活。

....人到了这把年纪,何苦来着?

....他心里有股酸溜溜的感觉,像是替这位老演员难过。


....冷的感觉又一次悄悄袭来,像是从脚底开始,慢慢往上蔓延。在到达胸口的时候,他又一次颤抖起来。他想蹦足达几下,运动运动,产生点热量,可是两条腿像是不听指挥了,硬邦邦的不肯动弹。他明白自己已经没这点精力蹦足达。要想获取热量,自己首先得付出足够多的能量,他身上的能量已经被这漫长的寒夜耗得差不多了。

....这时又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女的,长得娇小可人;问她是去干什么的,她回答说:"探亲,看丈夫。"语气短促而干脆,挑战似的。好像在说,我有丈夫,你们失望了吧?!

....博士生们才不管你有没有丈夫呢,更何况丈夫又远在他国;便一拥而上,团团围住她,有说有笑。

....他却连看她一眼的兴致也没有,仿佛他已经垂垂老矣,不再把人分成男人和女人,而只有老人和年轻人之分。

....他觉得现在自己和这帮年轻人在一起的反差,简直就是卡夫卡的那篇著名的《饥饿艺人》中,那个以表演绝食为生的垂死老艺人与那只鲜蹦活跳、充满了生命力的小豹子间的鲜明对照。不同的是,他不是在表演挨饿,而是在表演挨冻,看自己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夜能活多久。

....能活多久呢?他没把握,只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萎缩下去,将身体的各个部位往里收缩,团成一团,犹如四面受敌已经退缩到了最后一个据点。一旦这最后一个据点被摧毁,他的生命也就终止了。那个卖火柴的女孩无非就是这最后的一个据点没守住而暴毙街头的。

....他想到了"东方旅馆"那只迷人的火炉。

....那是个多么诱人的地方。那儿有沙发、有火炉,沙发上端贴着国画和篆书,火炉上炖着茶壶,茶壶里的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响个不休……

....火炉的诱惑!

....他越是想到那个热气腾腾的地方,便越是颤抖得剧烈。就像濒临饿死的人越是想到吃,便越是加速死亡一样。因为那是在作反方向运动,就像把一根细绳往两头拉,没有不断的道理。他现在要是想到北极、南极,想到喜马拉雅山巅的百丈冰峰,一定会好受些,会有一种"身在暖中要知暖"的满足感。但他既然已经想到了那只火炉,就再也抛不开了。

....他记得小包头在他临走时说过,"一会儿你要是想来就再来"。这话当时听来像是句客气话,他没怎么放到心上去。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却分明是句经验之谈,给他留了?quot;回炉"的后路。真不愧是"签证旅馆"的小老板!

....不能再光想不动了。他走近博士身旁说,"咱们去吃些点心吧。"

....博士正和别的博士生一起,围着那个娇小的少妇有说有笑。但是博士在稍稍犹豫后跟着他走了。博士听他介绍过那家"签证旅馆",知道那儿有些什么。

....在女人和火炉之间,博士选择了后者。


...."东方旅馆"一片漆黑。他带着博士走进那间接待室时,只有炖煤饼炉上的茶壶底映着一颗豌豆大的火光。

....小包头闻声开灯,睡眼惺忪地看了他俩半晌,还以为是夜半投宿人。其实这时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不认识了?"他问,"我们来喝点开水。"

...."哦哦。"小包头点点头,说,"喝吧,喝吧。"他领着博士直奔火炉边,然后拿起了茶杯和暖瓶。

....小包头已经拉过被子躺得好好的了。腻得发黑的被子外只露出一绺油亮高耸的头发。小包头的身子在被子下有节奏地起伏着,像是又进入了梦乡。

....他和博士为那张沙发推让了好一阵,最后因为他"年长",又坐上了那张他半夜里坐过的沙发,博士则坐到了另一张椅子上,是先前那个圆脸蛋姑娘坐的。

....他俩围着炉子,捧着茶杯,吹一下,啜一口,发着很响的声音,远远听去有声有色的,好似在喝油水滚烫的鸡汁汤。

....一杯开水下肚,他俩才算缓了口气,不再那儿猴急了,便各自脱去身上的羽绒服,然后拿出了随身带着的干点心,并且又互相斟满了茶。

....他俩默默地一口干点,一口热茶,虽说是粗点淡茶,却吃得心境宁和,其东融融。

....四周静悄悄的;炉子亮着一星火光,将熄未熄的样子,催人入眠;小包头的匀称的呼吸让人想到火炉旁依偎着的懒猫。蓦地,从天井后面的客房里传来一声孩子的啼哭,紧接着是一阵梦呓般的喃喃的声音,想必是婴儿吮吸到了母亲的奶头……

....这温馨宁谧的气氛令他柔情缱绻,缕缕绵绵,难以排遣。

....老婆、孩子、热炕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这几个字眼充满了深切的眷恋。他不知道自己干吗要丢下老婆、孩子、热炕头,来到外面这冰凉的世界。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迷惘了。

....人啊,他不由感慨系之,往往忽视自己的已经得到的幸福,而看重别人的可望还不可及的幸福,于是,这世界就变得不安宁了,就会做出冒着零下十几度的严寒,在街头站立一宵的疯狂举动。

....不过他明白自己已经如箭上弦,不得不发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没有回头草可吃了。

....他为这次出国已经折腾了快半年,书信往来、等待担保、申请护照、登记公证。这期间托人、求情、排队、操心,钱花得不算多,精力却花去不少。更要命的是,事情还没什么眉目,却已经满城风雨,几乎所有他熟悉的或是不太熟悉的人,都知道他要出国了。知道得晚的人责怪"不够朋友",以致他不得不主动向一些人及时地通报自己的进展情况,以便对方尽早掌握。

....人们关注他,希望他能成功,同时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希望上。

....一位教授多名学生、收费颇高的画家愿意义务教他女儿画画,不取分文。中间牵线的介绍人告诉他,那位画家知道他准备出国,希望以后他能将画家的儿子也弄到国外去……

....他妻子单位房源丰富,可是从来轮不到她头上。尽管他们一家三口仅一间十三四平方米的老式石库门房子,房间里还得放一只马桶。前不久她单位管房子的后勤科长终于松口了,说准备解决他们家的住房困难。后勤科长半真不假地对他妻子说:"我是想到你的,你以后想得到我口代?"妻子当然说"想得到"。科长便半假不真地说,"想得到?哼,我才不信呢!等你丈夫出去后托他弄一台录像机你会肯吗?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说完又连连说,"开开玩笑,开开玩笑。"自然谁都听得出那并非是一句"玩笑"。

....他似乎不为别的,光为了那些希望他出去的朋友,为了那位画家的儿子,为了给后勤科长弄一台录像机,也该硬着头皮走下去,任路途有多么艰难。真可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佛乱其所为……他现在所经受的,仅是刚开始的一点考验。


....他和博士回到博士生们那几时,东方已露出了一线鱼肚白。林荫道上出现了早锻炼的人群;来这儿排队的人则已经三五成群,四五成堆,窗沿上被石块压着的登记纸上排了一长串名单,人数相当可观了。还不断有人来,一到就赶紧找那张纸,登记自己的名字。

....他看着这情景,心里喜滋滋的,充满了欣慰和自豪,一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句著名的诗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点燃这火的,正是他和博士。

....他忽然觉得小腹又有点沉重。

....说"又"是因为刚才他和博士在离开"东方旅馆"时,已经去过那儿附近的一家厕所了。当时倒并觉得小腹有什么沉重感,只是认为应该进去一次,未雨绸缪,免得一会儿再为这事操心。没想到还是得操心。并且操得这么早。也难怪,刚才实在喝太多了,两人喝了两个半暖瓶。

....他扯了扯博士的衣服,问附近可有"方便"之处。博士说那方便,并说带他一起去。博士自己也开始有点胀鼓鼓的感觉了。

....他们走出人堆,博士说只要找个僻静的角落就可以了,凡来这儿站队的人几乎都是这么解决问题的,女同胞大概也不例外。

....他俩走了好一会儿,兜了一个大圈,竟无处下手。那些僻静的墙角、树丛,不是有早锻炼的人占着,就是离得大使馆门岗太近。毕竟天色已经开始发白,不说光天化日之下,也可说能见度不算很底了。更何况是使馆区,人们的警惕性高,对偷偷摸摸、行踪可疑的人特别警觉,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人从隐秘处蹦出来,对他俩大喝一声:"不许动!"

....他和博士瞻前顾后,东张西望,终于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马路南边一侧有居民大院。博士说曾有个来这几站队的外地人,也是天亮后被尿逼急了,就闯进一家居民家,居然如愿以偿。于是此人逢人必夸北京人好,说北京人富有同情心。

....他俩也想去碰碰运气。

...."找谁?"有人在他俩刚跨进那大院时喝问。

....他们见是个男的,就说:"同志,我们想小便,麻烦……"

....那男人没等他们把话说完,手一挥,驱赶说:"这儿没厕所,到对面去,对面有。"

....他俩只得狼狈地退了出来。

....背后有个人在问:"谁呀?"

....还是那个男人,没好气地回答:"那些出国排队的家伙呗。想来这儿撒尿,讨厌!"

...."是啊。看他们排在那儿都一个个神气活现的,自以为半个老外了。"

....他和博士逃似地跑到对面,发现那儿原来是家大使馆,根本没公共厕所。一个警卫警惕地注视着他俩。他们知道上了大当,真有点哭笑不得。

....唯一的去处就剩下"东方旅馆"附近的那家厕所了,尽管远,却保险,而且没人会认出他们是"出国排队的家伙"。

....他才知道排在那队伍里的人,似乎名声不是很好,至少人家有成见。


...."准警戒线"里侧开始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人们按着名单的前后,排得秩序井然。

....天已经大亮,却还不断有人步履匆匆地赶来,忙着登记,又忙着站队,很有信心似的。据博士的经验之谈,这些人已经百分之百轮不上进大使馆送材料了。

....这样的经验之谈,对他也算是个很大的安慰。否则一夜的餐风宿露就变得没有价值了。这时"准警戒线"外侧也聚了越来越多的人。那是被约来面谈的;数月前他们就是从"准警戒线"里侧进去的,据说那时人多,远远不止排一个晚上。一会儿,他们只须凭面谈卡进去,省事多了。

....外侧的人一般不跟里侧的人交谈,就像读高年级的学生不愿和低年级的学生一起玩一平,彼此话题不一样,层次不一样,缺少共同语言。

....外侧的人明显的比里侧的人紧张,一个个揣着心事,沉默寡言;即便是夫妻、父子、兄妹、朋友,似也话语不多,有话也是轻轻的,只讲给对方一个人听。不像排里侧的人,无优无虑,粗声大气,彼此间有讲不完的话。这似乎也跟学样一样,低年轻的课堂纪律总要差些。

....外侧的人里头还有带着小孩的,有会走路的,有不会走路的。据说那是带给签证官看的,外国人比较喜欢小孩,尤其是单身出门在外的外国人。就像那个"拒签上姐"思念她的猫一样。

....使馆工作人员开始络绎不绝地来上班,几乎都是坐着轿车来的。也真难为了这些老外,得为门外的那些渴望前往他们国家的中国人大老早赶来上班。本来现在这个时间他们最多刚刚起身,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晨报;也许那两个长着络肋胡子的男人,现在应该站在盥洗室的水池镜子前,身上只披块浴巾,脸上涂满泡沫,正一剃刀一剃刀地刮着,等肥皂泡沫刮完了,脸也就清白了,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镜头一样。

....偶尔,也有尾随在轿车后面骑自行车进去的,据说那是几个中国雇员,有的雇员的自行车还挺陈旧,但这丝毫不影响门外同胞对他们的羡慕和敬畏。

....门卫又一次换岗。上岗的果然是那个大鼻子。

....大鼻子休息得很好,脸色红喷喷的,也不再擤鼻涕了。一见他和博士就伸食指点了点,言下之意是,让你们去睡觉,你们不去,我现在不是来了吗,会不让你们进去?

....他和博士都有点受宠若惊,仍只是一个劲傻呵呵地笑。


....到了放人的时候。"准警戒线"外侧手持面谈通知卡的人先放。他们一个个有点心慌意乱,走进使馆的白色警戒线了,还几步一回头,对着门外充满希冀伫候佳音的亲人不时地看一眼,仿佛还想得到点什么启示和灵感。

....今天,对他们来说是决定命运的一天,要OK,要么拒签。拒签便意味着前功尽弃,许许多多的努力--既有精神上的,也有物质上的,都将付之东流。

....难怪他们步履沉重,对着小洋楼那扇有铜把的玻璃门,望而生畏,面有惧色。

....他们头顶上空的那面旗帜无声无息地垂挂着,懒得动一动,很有些冷漠的味道。这实在不是个好的兆头。

....一辆出租车及时赶到,戛然停在人行道旁。先跳下一个男人,继而又钻也一个引人注目的女郎。

....他细一看,不就是火车上睡下铺的那位少妇吗?她今天将发髻盘得高高的,前额梳得溜光;嘴巴涂得鲜红,像是含了一口血。她上身裹着一件裘皮大衣,下身却穿着超短皮裙和玻璃丝袜,一副冻不死的气概。

....有人远远地嘘了一声,大鼻子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像是又要感冒了。

....众目睽睽之下,夫妇俩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大门走来。少妇踩着一双大红高帮皮靴,摆动着腰肢,走得娉娉婷婷。那屁股的扭动很像在自以为是地说着"OK、OK"。她丈夫则只顾喋喋不休地在她耳旁唠叨着什么。少妇似听非听,两只眼睛不时地斜睨一眼排着长队的人群。

....她看见了排在队伍中的他,只是骄矜地似笑非笑地牵动一下嘴角,算是打过了招呼。

....他未免有些失望,他还以为她无认如何会响响亮亮地同自己打个招呼的。

....排他后现的红衣少年眼尖,还是看出了他和她之间的某种关系,问道:"这女的去干什么?探亲还是旅游?"

....他回答:"读书。"

...."硕士?博士?"

...."语言。"

...."哇!红衣少年经蔑地嚷了起来,"Have a sudden rise in social status(身价百倍)。自我感觉就这么好。"


....大鼻子早放了他们五分钟,也许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当他紧随博士来到那幢小洋楼的客厅时,原先笼罩的心头的神秘感一点也没有了。也许是前面已经有很多人进去的缘故。客厅并不很大,一边开着一排小窗,一边静悄悄地坐着等候面谈的人,那场面类似地段医院的挂号处。

....唯一让你感觉到你已经踏上异国领地的是客厅大门旁那位站得笔挺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矮个子外国人。

....老外穿一套紫灰色制服,像是个doorman(看门人),脸上毫无表情,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样子颇威严。

....这个威严的小胡子老外使整个客厅的气氛显得很沉重,人们都循规蹈矩地不敢轻易讲话,就连小孩也乖巧地不闹一声。

....据说面谈在隔壁的小房间,一会儿会有人来叫的,叫到谁谁就跟着去,就跟医院里护士叫号看病差不多。只是这儿的人都没有那种抢先一步的紧迫感。他们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越来越逼近的决定命运的时刻。这中间坐着睡他下铺的那个少妇,也不再那么颐指气使了。

....送材料的窗口在最里面,排头位子已经被人占了,是个抱着小孩的少妇。她正跟窗口里的一个工作人员说话。她屁股撅得高高的,头几乎可钻进那窗口。

....那工作人员约摸三十多岁,头发卷卷黄黄的,皮肤白里透红。从脸型看像是中国血统,从整个外貌看,又很有点外国人腔调。大约中外血统兼而有之,有人背地里称此人黄毛。

....黄毛和少妇谈得很投机,还不时逗少妇抱着的那个小男孩,用手指轻轻刮几下小孩的脸蛋;少妇则不时吩咐小男孩:叫叔叔,快,叫叔叔。"

...."没话找话。"人们在后面暗暗嘀咕。但这声音绝对传不到黄毛耳朵里。人们只想嘀咕给这个女人听听。

  女人根本不把这种嘀咕当回事。她谅人们也不敢当着黄毛的面再多说些什么。
博士转过头,对他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他回以一声苦笑。他不比博士,博士送完手中的胸片就万事大吉了,接下去就等待校方通知,要么接受,要么拒绝。他不一样,他得马上领表,填表,然后再送回黄毛手中,换取一张面谈通知卡。有经验的人告诉他,这半天时间里,他不能有丝毫懈怠,一环扣一环,得环环紧扣。否则便意味着再排第二回队,送填好的那几份表格。

  一想到有可能要来这儿再排一个通宵,他就头皮发麻,无法想象自己怎么再能忍受这种折磨。说什么也不能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时间在很快地过去;开足马力似的,拖也拖不住。他想,要是半夜里也走这么快有多好。

  他越来越急躁,不耐烦;并且不断地啧嘴、叹气,一脸怒容地高抬手腕看手表。
他身前身后的人也越来越急臊,不耐烦;也都纷纷摇间、叹气,一脸怒容地高抬手腕看手表。

  这无声加有声的抗议,黄毛和女人都应该听到、看到,或是感觉得到的。但是他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依旧你一句,我一句,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现在似乎已发展到故意在跟大家作对了。

  天啊,这下麻烦了!他叫苦不迭,心里暗暗祈祷:上帝啊,叫这男人和女人停止交谈吧!

  平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做这样的祈求。

  奇迹竟出现了:一个人影在黄毛身后闪现了一下,离得远远的,仅仅只是看了黄毛一眼,马上就隐去了,以致队伍中的人还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到底是蓝眼睛、高鼻子还是黑头发、黄眼睛。黄毛像背后长了眼睛,马上感觉到了,于是匆匆打发走了抱小孩的女人。

  可怜的黄毛,原来也是不那么自由的。

  顿时,人们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觉得这件事太神了。

  黄毛开始正儿八经地工作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很严肃。

  排第一位的博士将那张胸片塞进了窗口,黄毛接过手,说:"好了。"于是博士就好了,可以回去了。

  博士就这点事,送一张X光片。从博士举起手到黄毛拿到手,前前后后不到两秒钟,就什么都"好了"。

  博士还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可是黄毛说"好了",就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好了就是好了。

  博士有点不甘心地退到一边,自己也不明白还有什么可不甘心的,难道"好了"还不好吗?

  他看到博士在犯傻,心里暗暗好笑,猜想那可能是站一宵后留下的后遗症。

  轮到他自己了。他手忙脚乱地将一叠早已准备好的材料,化整为零,一件件地递进去,嘴里报着:这是护照,这是邀请信,这是担保书,这是……

  他将邀请信说成了担保书,把护照差点说成了户口簿,又把担保书说成了保证书。他发觉自己也犯了后遗症。

  还没等他将手里的材料点完,黄毛已经把三张表格唰一下塞到了他手里,说:"好了。"

  他没丝毫耽搁,离开窗口,急忙打开那几张表格,粗粗地浏览了一遍。

  谢天谢地,这表格他填过,包里藏着,一会儿只要拿出来抄就是了。他吃了颗定心丸。
据说这儿的表格分好几类,他只填过其中的一类,是一个朋友填了后复印给他的。倘若黄毛给他的不是这一类,那就麻烦了。他得依靠字典。尽管包里带着英汉字典,但真要动用这本典,那么时间就够呛了,他的那个朋友就是因为查字典花了时间,结果排了一个通宵,亏得那时天气还比较暖和,没现在这么受罪

  "找个角落赶快填,其他的事什么也别管。"这是那个朋友的经验之谈,叫他要有一种紧迫感。

  他拿着表格,原地转了一圈,发现竟没一张桌子,仅有的几张凳子也被等待面谈的人全占了。他别无选择,往一处人稍空的角落一蹲,然后从包里拿出在家操练过的表格,准备依样画葫地照抄,好在随身带的那只包是人造革的,表面光洁,权且当作垫板。

  他拔出笔,刚抄了几个字母,就发现填错了空格,只有划掉重抄。按他的英语水平,这些常用的词汇不但认识,而且能默写。但他心慌意乱,根本没法静下心去认一认那些单词,因此没法一个词一个词地抄,却只能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抄,结果不是跳了个字母,就是把底下一行的看成上面一行的了。

  他喘了口气,告诫自己要镇定,不要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自己沉着些了,于是又准备继续抄下去。

  蓦地,他从眼镜框架上端瞥见一个人似乎正朝他走来,不由仰起了头。

  来者不是别人,是小胡子老外。他马上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来者不善,小胡子叽叽咕咕地操着英语,一边不断用手比划着。他不用听懂,看手势也能明白,是请自己出去。

  尽管小胡子在一长串句子里用了好几个"please(请)",但那两撇胡子看上去一翘一翘的,就像在吹胡子瞪眼。

  他又一阵发慌,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他想用英语跟小胡子说句什么,打声招呼,或是说句客气话什么的。也是那位朋友的经验之谈,说在这儿你能说上两句英语,事情就好办得多,老外马上会变得客气些的。他的那位朋友是教小学英语的,虽说程度不算深,却足够应付一两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了。

  他的这点英语虽说学得一般,却也足够他在这样的场合派上用处;但他搜索枯肠,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那些学过的会话、短句、成语,甚至单词,这时候全都离他而去,跑得无影无踪了。心急慌乱中,他差点没脱口而出,用上海话对小胡子说:"帮帮忙!"

  倏地,他看到了还混在人堆里的博士,于是求救似地看着博士,要博士替自己说两句。
博士硬硬头皮站了出来。本来博士混在人堆里,东张西望,挺自在的。他不肯贸然离去,否则排一夜队太亏了;更何况这儿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够刺激。

  博士慌里慌张的看看小胡子,然后回过头对他说:"说是请你出去填,这地方不能填。"
天啊,博士竟是替小胡子翻译,而不是替他向小胡子说几句好话。难道博士是误会了他的意思?难道博士是不明白他面临的危险的境地吗?出去意味着什么?又是一个通宵夜!

  他已无计可施了。他不愿意用自己的话再央求些什么。他觉得自己的样子已经够可怜,够狼狈了。

  他收拾好东西,灰白着脸走出了客厅,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完了。

  在走过客厅门外的一排冬青树时,忽然他听见背后有个声音说:"就这儿不是蛮好吗?"

  他回头一看,意是访问学者。访问学者的腋下也夹着几张表格,手里提着包,包的口张开着,露出本厚厚的字典。看样子访问学者也是被小胡子赶出来的。

  他见有了同伴,不由转忧为喜,不再感到绝望了。

  这地方其实并不是个好地方,冬青树很矮,实在遮掩不了什么。访问学者说"蛮好",是因为这儿没人,没有老外。

  他和访问学者二话没说,以极机敏的动作躲到冬青树背后,单跪着一条腿,然后以另一条腿为支撑,搁上包,再在包上搁上纸。

  他想那样子一定很滑稽,活像躲在冬青树后的两名射击手,一旦有人从客厅里出来会吓一跳的。不过他和访问学者已顾不上这么多了。

  没想到还没等他俩填上几个字,从客厅玻璃门里又探出一只脑袋,对他俩大声喊:"喂,这里不允许填,要出大门去。"

  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博士,可真有点恼火了,这小子太不够意思,尽替老外说话。他想冲博士发作几句,可是当他跟博士的目光相遇时,发现博士脸色尴尬,不好意思的样子,顿时心也软了下来。毕竟博士也只是奉了小胡子的命令在喊话,该骂的应该是小胡子。

  "喂,旅行家,"博士朝他眨眨眼,"外面是大鼻子,跟大鼻子说一下嘛,一会儿会放你们进来的。"

  他一听,觉得挺在理,便和访问学者出了大门。

  此时大门口排队的人有增无减。一位新诞生的"群众领袖"正拿着张纸大声地点名。这张纸就是一开始压在窗台上的那张,如今已被填得密密麻麻了。

  人们嚷嚷着,看着越来越当头的太阳,渐渐的都没了耐心,巴不得一拥而入才好。这会儿见走出他和访问学者两个人,就大声在问:"里面送材料的人不多了吧?没几个了吧?"

  他们这是故意说给大鼻子听的,意在让大鼻子再放些人。大鼻子站得笔挺,根本不予理会。

  他和访问学者走近大鼻子跟前,脚却仍踩在白色警戒线里面,他们不肯轻易出线,出线容易进线难,出了线就和那些正排着队的吵吵嚷嚷的人没什么两样了。

  大鼻子没等他开口就什么都明白了,指了指大门左侧的林荫道说:"去吧。"
有大鼻子这句话,他们心里就踏实了,一脚跨过了警戒线。

  从某种意义说,他俩回国了。

  他和访问学者背靠一棵大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的土是冻土,看上去挺干燥,坐上去马上就觉得冷;在是屁股,皮厚,冻得起。

  他又重新急急忙忙地摊开了表格。这机会来之易,没有大鼻子,就没有屁股底下这坚实的土地,也就没法摊平这些表格;和刚才蹲着身子或是单跪着一条腿相比,简直是条件太优越了。他不能想象,要是采用前面的那两种姿势,他到底能坚持多久,最后会不会就倒下不起了?那小胡子或许就是害怕出现这类"不幸"事件而硬要驱赶他们出来的。也许以前就发生过这类事情,搞得对方很被动。

  虽说现在屁股有坐,背有依靠,条件好得不能再好,但他仍不敢有丝毫放松。表格填不好,面谈通知卡拿不到,条件再好也没用,还是得来站通宵。从今天排队人数来看,晚上完全有可能会有更多的人来。

  一想到这儿,他的心就慌乱。他担心也许会从今天开始揭开他的心脏病史。刚才被小胡子那一吓,他至今惊魂未定,心脏怦怦地跳个不休,以致手一直抖抖索索地不听指挥,英文字母都被抄得歪歪斜斜,丑陋不堪。老外看了一定会皱眉头。以后兴许就是因为这几个字太蹩脚的缘故,而遭拒签,他觉得这似乎也无所谓了,因为他已力不从心。

  他只要今晚不再来排第二次队,就是一个胜利。

  使他稍稍宽慰的是身旁的这位访问学者,一刻不停地翻阅着字典,他因此变得从容了些,好几回将写扁了的"O",画得圆了一点。

  接连有几辆轿车从他俩身旁开过,有进使馆的,也有出使馆的。他没敢抬一下头。他担心小轿车里突然探出那个小胡子的头来,朝他叽叽呱呱地吆喝。

  该怎么跟人家打声招呼,求得人家的体谅和通融呢?他又搜索枯肠地想了一会儿,结果仍一无所获。但他清楚,这句话离得已不是很远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

  "哈口罗!"有人在远远地叫唤,好像又是在叫他。

  他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又加快了。

  "旅行家!"

  又是博士!

  他循声望去,只见博士正在大算子那儿,朝他远远招手。

  他冷冷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博士很知趣,没再走近来,挥挥手就走了。

  本来他和博士说好,等天亮后互相交换一下通讯地址的,现在看来已经不太必要了。

  也许若干年后他会在国外再见到博士,到时候再握手言欢吧。毕竟他们有这一夜之交,这是刻骨铭心的一夜,他们谁也不会忘记的。


  当他勉强支起身子时,他发现一条腿像是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了。屁股也不再是屁股了,像是冰箱冷冻格里的两块冻肉,又硬又冰。

  表格总算填好了,时间还比较充裕。可怜那位访问学者还在拼命地查着字典,见他填完起身,就狠狠舔一舔手指,又将字典翻得哗哗响。

  他用一条腿拖着另一条失去知觉的腿,一扣拐地走向大鼻子。
大鼻子正一声不吭地听着排队的人的嚷嚷。一定是嫌大鼻子放得慢,或是放得少。也许是因为他的缘故,大鼻子才故意不放的。大鼻子要保证他先拿到面谈卡才放其他人进去。
大鼻子正远远地看着他,笑眯眯的,像是在行注目礼。

  他心一动,突然脱口而出:"Please do me a favor。"

  他楞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怎么冲大鼻子说起英文来了。这不就是自己搜索枯肠寻找的那句话吗?

  以前读书时,老师说此话是西方人的常用英语,意在请人帮个忙,行个好,给个方便。他曾问,可否译成"请高抬贵手"。老师作了充分肯定,说外语翻译,就是要有点灵活性,不能刻板。

  于是他记住了这句话:

  Please do me a favor--请高抬贵手!

  也许大鼻子根本不明白他在嚷些什么,也许大鼻子听懂了这句话,相当友好地抬起手,示意他进去,手竟抬得很高。

  他一拐一拐地跨过白色警戒线,朝着那幢小洋楼走去,嘴里还念着那句子:Please do me a favor。好像一会儿会派上用场似的。

  在客厅门口,他遇到了火车上睡下铺的少妇。

  少妇见他走路的样子,轻声问他:"腿怎么了?"很亲切很温柔的口吻,令他大吃一惊。

  她接着又轻轻地说道:"我被枪毙了。"说完难过地摸出手帕,掩住了已经有点红肿的眼睛。

  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还想对她说,你现在很动人。
他知道要是她"OK"了,兴许就不会这么动人了。

....据说,这天没人"OK"。

                                  199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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