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精灵
太阳快落下去了，金色的余辉将东西连岛勾勒成一个轮廓清晰的睡美人。
....睡美人自然是躺着的，只是一条腿还没有搁平，膝盖微微屈着，好像要遮盖些什么，又好像正急切而不安地等待着谁的到来。
....师傅在船头看得入神，忍不住说，真漂亮。
....那年月遍地师傅，但我这个师傅是货真价实的，他教我烧大炉，他叫豹，比我大四岁。
....正在打水冲洗甲板的根和小常宝师徒俩，见师傅神情专注的样子，便一唱一和地取笑，说那"睡美人"是躺着的阿庆嫂，那高高的山峰一定是她的乳头，中间低下去的山坳便是她的那个了。
....师傅笑而不答，白皙而又红润的脸上掩饰不住一丝羞涩几分得意。
....根又说，山坳间长着密密的小树林，还有一条小溪在底下流过。
....师傅还是笑而不语。
....小常宝便又说，小溪深，小溪浅，哥哥伸手探一探；小溪满，小溪急，哥哥一头扎进去……
....师傅突然从小常宝手里夺过水桶，对准小常宝要浇过去。小常宝赶紧躲到根后面，一边求饶，连连说不说了，不说了。
....师傅说，倒是看你不出，人小鬼大，一脑门的黄色下流。
....根护着他的徒弟，说，你不黄色下流，你明天就不上那儿去。
....根指的，就是那个像"睡美人"的东西连岛。
....东西连岛离我们不远，不到一海里。云港每天有几趟去东西连岛的班船。据说几百几千年前东西连岛还是两个互不关联的岛，后来才一点点连起来的。连接的那地方很细，像女人的蜂腰。东面岛上有座山，我们就叫它奶头山；山脚下有家馄饨铺，铺子里有个馄饨西施，她就叫阿庆嫂。
....师傅说，我去哪里是我的自由？我总不见得去找圆台面。
...."圆台面"是云港街上的一个女裁缝，叫阿芬，根的相好。阿芬块头大，小常宝说有一次看到她晒在阳台上的花短裤，看上去有圆台面大，于是就有了"圆台面"的说法。
....这时，从船梢走来了羊头，他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手里拿着肥皂和毛巾，显然是到浴间洗澡的。
....师傅放下水桶，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羊头，洗澡？
....羊头眯眼笑笑说，吵什么呢？吵什么呢？我远远就听到了。
....我们都说，没吵，没吵什么，我们说着玩玩。
....羊头说，是不是在说哪个女人？对不对？
....师傅说，女人？船上哪里来的女人？
....羊头说，豹，你别在我面前装蒜，你和那小寡妇的事以为我不知道？
....羊头说的小寡妇就指的阿庆嫂。阿庆嫂结过婚，后来男人死了。
....师傅说，这话怎么说的？我和她之间有什么事，关人家屁事，也谈不上破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啊。
....羊头说，我可是为你好，怕你犯错误。
....羊头说着走进浴间，忽然又伸出头，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我看那小寡妇不是个好东西，很骚的。
....羊头说完咚一声，将门关得重重的。我看到羊头在探头说这句话时，两条眼眯缝着，仍像在笑，这更让人难以判断，他这是在开玩笑，还是恨得憋不住，在咬牙切齿。
....我们面面相觑，全傻了。
....师傅说，操，这羊头，莫名其妙，我看他自己骚得慌呢！葡萄吃不到就说葡萄是酸的。
....根说，不会吧，都说追求他的女人很多。
....羊头是我们船上的政治联络员，一把手，因为姓杨，又是当头的，便被我们叫成了羊头。平时，他除了偶尔戴着羊皮手套在甲板上帮水手拉拉钢缆外，主要精力放在抓我们的政治学习上。每天看他眯缝着眼睛，让我们翻到这页翻到那页，然后一遍又一遍，口齿清晰、抑扬顿挫地说到"我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或是"我们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的时候，想到他不过和师傅同岁，便有这般威风，便让人羡慕不已。难怪有女孩子喜欢他。做人做到他这份上，大概也该满足了。
....羊头在带领大家读毛主席语录时，很讲究个侧重点，比如针对有人往家里信写得多了，有想家的思想苗子，他就让大家反复学习语录的172页《愚公移山》，让大家树立长期在云港施工的思想；发现有人往海里扔馒头，浪费粮食，他就让大家翻到160页，
读"要使全体干部和全体人民经常想到我国是一个社会主义的大国，但又是一个经济落后的穷国，这是一个很大的矛盾。……"
....近一段时间，羊头在带领大家学习毛主席语录时，又常常离不开读220页和221页上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知道是有人不听指挥，还是拿了当地人的什么东西。好在读得再多，大家也并不觉得乏味，而且一听到要读这一节，就很来劲，当然大家心里都喜欢读第七条"不调戏妇女"。前面的三大纪律和六条注意都读得马马虎虎，读到这一条时都突然来了精神，声音又响又齐，还笑。羊头常常不得不批评大家：严肃点！
....羊头自然不是为迎合大家的兴趣而选择"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我想他一定有针对性。恐怕十有八九和师傅有关。
....我们"黎明"号拖轮随挖泥船队来云港施工已经三个多月了，还剩下两三个星期的工程。我们做两天活休息一天，这一天我们就上岸去，逛街，要么就到更远的地方买农副产品和海产品。船队为我们在岸上的一家旅馆包了好几间房间，给我们休息。我们一上岸就成了阔佬，当地人都将眼睛盯住我们的口袋。当地的女人也乐意和我们搭讪。
....云港说是一个城市，其实只有一条街，从头到尾，二十来分钟就走完了。来了不到两星期，我们已经把街上每一家店铺都走烂了，也已经叫得出每一个女营业员的名字。
....于是我们决定上东西连岛。几乎每一个云港街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告诉我们，东西连岛上有个阿庆嫂，最是风骚迷人。有人甚至说她白虎精投胎，还说她男人就是因为难填她的欲壑而亡的。
...."阿庆嫂"本来不叫阿庆嫂，前年国庆，她作为东西连岛的居民代表到岛对面的云港城里游行，那次她扮样板戏英雄人物阿庆嫂，头上盘了个发髻，脸上涂了些红粉，没坐轿子，也没踩高跷，就这么在大街上扭动腰肢晃荡了一圈，却一炮打响，从此成了家喻户晓的"阿庆嫂"。
....阿庆嫂没开"春来茶馆"而是在岛上开了家馄饨店，当然也没叫"春来"馄饨店，好像是没有名字的，就一个店铺，里面两张方桌，几条长板凳。店铺里就阿庆嫂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张罗。
....我和师傅来东西连岛的那天下午，店铺里还坐着好几个人，竟全是我们船队的。其中有挖泥船的小黑子，泥驳子的六指头等，正一个个嘻皮笑脸地对着阿庆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碗里的馄饨都已经所剩无几，有的连汤也快喝干了。门外围着一些看热闹的当地人，好奇地观望这些外乡来的船员怎么花了两毛钱买一碗馄饨，然后赖着不走，巧言如簧、卖乖谝能，不怀好意地勾引他们的阿庆嫂。当然也有人买了一碗又一碗，连吃三碗，甚至四碗的，在当地人看来也算"大手大脚"了，往往会引来店铺外围观者的啧啧惊叹。
....那阿庆嫂无疑是出众的。她也许还说不上国色天香，却也天生丽质；一波三折的身段，无论是正面高耸的乳房，还是背过身去时扭动的屁股，都韵味十足，散发着一股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息；一双勾人的猫眼，会说话似的，一笑一嗔都有种妙不可言的妖冶。
....果然是个风骚迷人的尤物。
....师傅走进店铺，威风凛凛地扫一眼众人，最后目光就落到了阿庆嫂身上。这以后，其他的一切通统不存在了，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的这个女人。
....在师傅如炬如火、如闪电如白炽的目光下，阿庆嫂愈加妖冶，愈加风骚，愈加让人迷乱，神昏颠倒。
....这天下午，师傅一碗接着一碗，前前后后吃了八大碗馄饨。
....这数目据说创下了吃客中的最高记录，以至店铺外竟有人喝起彩来，说即使在云港，也不会有这样的记录。
....其实，早在这记录诞生前，在师傅和阿庆嫂眉来眼去，你一声"阿庆嫂"，我一声"豹子哥"的亲热的叫唤声中，小黑子、六指头们便一个个如斗败的公鸡，黯然撤走。他们走的时候都不得不说，豹，"阿庆"这角色归你了。
....这以后，师傅一上班就像掉了魂，一有机会就往驾驶室里跑，然后拿着望远镜，将焦距对准了东西连岛，对准奶头山脚下那栋石头砌成的馄饨铺。他说可以照见她的馄饨铺，照见进出馄饨铺的模模糊糊的人影。如果我们的"黎明"号驶近东西连岛，岛上的人就看得更清楚了，有一次他果真就看见了阿庆嫂，并且不顾一切地拉响了汽笛。
....突然有一天，他把我叫到驾驶室里，把望远镜递给我说，你看，这人像谁？我怎么越看越像羊头。
....我一看，还真像羊头，他出现在东西连岛的奶头山下，并且正走向阿庆嫂的馄饨铺。这天，羊头正好不在船上。
....后来，师傅从阿庆嫂那儿得到了证实，果然是羊头去了她的馄饨铺。羊头眯缝着眼，犹如雾里看花，从头到脚地瞅着阿庆嫂。他一连吃了五碗馄饨，然后又吃了第六碗，在吃第七碗的时候，他胀得喘不过气来，并且脸色发白，最后不得不在店铺外围观者的一片惋惜声中放弃了吃下去的努力。不过，他说以后还要来，一定要吃完八碗。他问阿庆嫂，如果他吃下八碗，她将对他有什么表示？阿庆嫂回答他，只有豹能吃下八碗。
....那天，羊头回船的时候，果然脸色不太好，领读语录的时候连连打饱呃，还连带着放响屁。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的政治学习增加了"不准调戏妇女"的内容。
....我们最近一次上岸就是昨天，师傅像前几次一样一个人去了东西连岛，但昨晚他一夜未归，这还是头一回，当然除了我和根、小常宝，别人都并不知道，我们四人一个房间。师傅在我们今天早上接班时赶到船上。师傅出现在船上时，白皙的脸上掩饰不住一丝羞涩几分得意，当然还略略有些疲惫。根和小常宝便向他起哄，问他为什么不回旅馆。师傅说误了回云港的班船。根和小常宝说师傅一定是故意的，于是向他宣传221页上的"最高指示"，
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调戏妇女"。
....师傅说，语录上并没有"不在妇女家过夜"这一条。根和小常宝就没话可说了。
....接着，根和小常宝又一定要师傅如实说出，阿庆嫂到底是不是"白虎精"。
....我问，什么是"白虎精"？
....根说，你还是童子鸡，不懂的。
....小常宝说，那就好比不长毛的鸡，不长草的地，不长胡子的下巴。
....我不懂，说，那又怎么呢？
....小常宝涎着脸说，性子足啊！
....我大概猜到一点意思，师傅却说，别听他瞎说，这家伙不正经。师傅说着要揪小常宝算帐，小常宝便哇哇大叫，说饶命、饶命。
....师傅当然只是吓唬一下小常宝，我看他这天好像特别高兴，烧火时还不小心跑了水汀。根问他是不是馄饨吃多了，气力没处用。
....师傅说，如果水汀烧低了，你们又会说她"白虎精"了。
....师傅的意思其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月亮升得高高的，如一把悬在天幕上的镰刀。
....大海伸展开去，跳跃的小浪花闪烁着点点白点，仿佛上帝撒下的一地碎银。
....东西连岛笼罩在银辉中，犹如"睡美人"面向天穹袒露着自己一波三折的胴体。
....她的一条膝盖微微屈着，好像因为羞涩想遮盖些什么，又好像因为久久的等待而显得有些急切。
....她是那么姣好，楚楚动人；她又是那么妖冶、风骚，慑人魂魄。她果真就是那个馄饨西施阿庆嫂的化身么？
....师傅刚洗完澡，他一个人伫立甲板上，呆呆的；他一丝不挂。我相信，此刻只要真的出现阿庆嫂，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跳下海向她游去。
....正是烟火阑珊的午夜。我们已经交班，我们常常在半夜交班后一丝不挂地穿过甲板，洗澡，或是从洗澡间出来，回船舱底下。周围没有女人，而且我们都相信世界上只有想偷看女人身体的男人，而没有想偷看男人的女人。
....这时根也一丝不挂地从洗澡间出来，他看着师傅一身匀称的腱子肉，说，豹，难怪阿庆嫂喜欢你。你俩很般配的。
....师傅说，羊头说的不错，她确实很骚。不过我喜欢她这样子，她不假正经。
....根说，是的，这女人，不假正经、很实在的。
....这时，前方出现一条黑黢黢的大船的轮廓，正向着"黎明"号的方向过来。
....根说，有客船来了，走吧。
....师傅说，怕什么？
....根说，船上有女人。
....师傅说，深更半夜，她们早睡了。
....根说，万一有一两个出来看夜景呢？
....师傅说，我这也算一景吧？
....根说，别把人家吓晕了。
....师傅说，害怕是假的，喜欢是真的。
....说话间，那客船已渐渐逼近。根赶紧逃走，说，豹，省点事，人家以为你发花痴呢！
....师傅哈哈大笑，远远地对着驶近的客船说，来吧，看吧，女人，别那么羞羞答答，假正经。让我们把这层遮羞布都撕了吧！
....师傅说着竟手舞足蹈，并且扭动腰肢。
....师傅似乎正踩着一地"碎银"，走向那风情万种的"睡美人"。
....他的激情的手轻轻地撩拨着她，触摸着她的敏感的肌肤；
....他感觉到了她的局促的起伏、不能自持的骚动；
....他们兴奋、迷乱，如痴如醉；
....他们终于合二而一，共浴爱河，两个放浪的灵魂在爱河里幸福地颤栗。
....师傅皮肤白皙，一身好看的腱子肉，泛着亮色，在夜色的包裹中，黑白分明，反差更大，白得也更耀眼了。
....没有音乐，没有舞台，也没有训练有素的舞姿可言。可是这翩翩流动的白色却是那么粗犷、自然，毫不做作。仿佛是夜色中的白精灵，在黑夜里自由自在地欢腾、祝颂，接受月亮女神的洗礼。
……
....师傅后来感觉到了身后的黑影，那黑影一步步逼近后就不动了，就这么看着他。师傅回过身来，才知道这黑影是羊头。羊头眯缝着双眼，一脸惊诧。这时，客船从"黎明"号的一边缓缓开过。
....师傅被判了三年劳教，罪名是"调戏妇女"。
....在以后的政治学习中，羊头更加紧督促我们努力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只是我们在读到"不调戏妇女"这一句时，不再那么来劲了，心里沉甸甸的，还有那么点害怕，好像自己也是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判掉的。从那时起，船上再没人敢光屁股走甲板上了，即使半夜三更。
....没想到，后来羊头自己也出事了，对他来说，那叫"犯错误"，犯的就是"调戏妇女"的错误。他那次硬撑着吃了六碗馄饨就一定要阿庆嫂跟他睡觉，说没人再比他吃得多了。阿庆嫂不从，他就硬来，结果被闻声赶来的乡邻打了一顿。他因此被上级割了职，还开除了党籍，当然这就不用劳教了。
....师傅因为表现好，被提前了三个月释放，他仍回到了"黎明"号。他回来的当月，恰好我们又去云港施工。那天我和根以及小常宝硬拖着师傅一起去东西连岛。那阿庆嫂还开着馄饨铺，她还是那么一波三折，风骚迷人，无论正面高耸的乳房还是背过身去时扭动的屁股，仍韵味十足。而且她似乎仍对师傅抱有希望，并没有"人一走，馄饨就凉"的意思，只是师傅畏畏缩缩，在吃了一碗馄饨后就再也不肯吃了，连连说饱了、饱了。
....这时我才发现师傅是彻底变了个人，干瘦、苍白，目光呆滞；见了女人，明显的有一种恐惧。
1995.3.16初稿
3.18修改